第52章 卓识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猛地一咬牙齿,咬破的嘴唇上鲜血淋漓,方学渐喘出两口粗气,手扶门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侧身躲开冲在最前面的一柄钢叉,用力一推,半扇大门轰地关上。
几件兵器“呛啷”落地,两个冲在前面的家丁被门板撞飞,哀号着和身后的同伴跌成一团,所谓“枪打出头鸟”一点都不错。
白衣女子早就等在后面,跑过来推上另一扇门板,大门合上,门缝间夹住一条钢叉。剑光一闪,钢叉断成两截,剩下的木棍缩了回去,大门终于完全闭合。
“你推着门,我找门闩。”
白衣女子松开手,去墙角寻找门闩。
砰地一声,大门猛地一震,外面开始组织力量撞门。方学渐推着门板的两条胳膊伸得笔直,青筋别别乱跳,黄豆大的汗珠挂满额头,口角的鲜血汩汩而出,长长地垂下来,在胸前来回摇荡。
“找到了吗?”
每一次撞门都好像顶在他的心窝上,方学渐鼻子酸酸的,两条猩红的液体爬了下来。
“快啦,快啦,你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好,奇怪,门闩跑哪里去了?”
“没…没有门闩,难道就…就不能用长矛代替吗?”
血泪之言。
“咦,小伙子,你这是在教我做事啊?”
“这个…我…哪敢,求你…快…点好吗?”
面无人色,气若游丝。
“好吧,好吧,我偏不用长矛,我用鱼叉。”
白衣女子见折磨得他够了,这才从地上捡起两条钢叉,扳断当门闩用。
方学渐松一口气,脑中陡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身子依着门板,慢慢软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好像一直浮在海面上,一个个浪头从背后打来,身子时沉时浮。忽听头顶上“格勒”一声,方学渐脑子一清,猛地惊醒。龙红灵一身红衣,依旧伏在走廊尽头的地上,却不见了那个白衣女子和初荷。
“荷儿,你在不在?”
他的心底隐隐冒出一个不祥的预感,越想越怕,“老婆,你快出来,我们回去了。”
“老婆,你不要吓我了,快出来啊,我们回去了。”
方学渐心如刀割,嘶声大叫起来,沙哑的回声在阴暗的走廊里轰轰回荡。
砰的一声,身后的门板一阵颤栗,两截断裂的木棍掉到地上。他吓了一跳,急忙从地上捡起一根长矛,塞到门闩槽里。方学渐一个个房间找过去,白衣女子和初荷仿佛日头下的薄冰,凭空蒸发了。
打开走廊尽头的最后一扇门户,门后是一条幽深的石板甬道,相隔一丈有一道开着的大铁门。方学渐呼呼喘气,恨得牙痒痒,初荷多半被那个变态的白衣老处女给抓走了。
背起昏迷未醒的龙红灵,心中轻叹一声,“收之东隅,失之桑榆”也不知该喜欢,还是悲伤?
方学渐从怀中摸出两粒夜明珠照明,走了一百五十二步,甬道尽头出现一条盘旋向上的台阶。走到九十九级的时候,台阶到了尽头,他在石壁上找到机关,伸手按下,一道三尺宽的石门慢慢移了开来,对面是一堵黑乎乎的墙壁,相距甚近,望不到边。
方学渐弯腰钻出地道,才走了两步,差点一脚踩空,门户的外面居然是一个三丈多高的悬崖。举目四望,原来处身之地是在一块巨大的太湖石中间,四周另有三座小山似的太湖石遮着,下面是一条曲折的幽径通往外面,地势十分隐蔽。
飞身下地,七拐八弯绕出乱石林,眼前豁然开朗,回廊起伏,小桥横卧,水波倒影,居然是一个数度曲折的荷花塘。方学渐心中一跳,在地道里绕来绕去,该不会又回到洛神园来了吧?看情形又不是太像。
庭园山石参差、花木扶疏,楼阁错落有致,算得上一个清幽雅致的所在。秋风徐徐,落叶婆娑,沿着池边的鹅卵石小径朝回廊上走,两人的身影伴着一轮西沉的明月,在水面摇曳不清。
离回廊还差着十几步远,突然一个怪异的声音在头顶上大声叫了起来:“不好啦,客人要跑了,不好啦,客人要跑了。”
方学渐抬头一看,路旁小腿粗的一棵撒金柏,上面挂着一条横架,架子上面耀武扬威地蹲着一头绿毛鹦鹉,正在扯开喉咙大喊大叫。
前面几个楼阁登时纷纷亮起灯来,暗沉沉的院子呼声四起,一个嗓子尖利的婆子高声叫道:“是哪个乌龟王八蛋,到老娘的醉香楼来撒泼偷腥,还真不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抓住了非剥他一层皮不可。”
纷乱中,五、六个衣衫凌乱的汉子提着扫把、木棍已从池塘那边赶了过来。
方学渐原本打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听见有人叫出“醉香楼”三字,心中一动,停下脚步。
“你是什么人?深更半夜跑来这里干什么?”
梅娘气喘吁吁地跑到,见方学渐一身鲜血,背上一个红衣女子,不知是死是活,心中嘀咕,难道他奸杀了院子里的姑娘,想找地方毁尸灭迹?
方学渐身形一晃,右臂伸出,一下掐住她粗短的脖子,入手滑腻,好像抓一块肥厚的猪肉膘,沉声道:“听清楚了,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话,否则我就杀了你。”
反腿踢出一脚,一个上来偷袭的龟奴闷哼一声,身子倒飞出去,“嘭”地撞上撒金柏的树干。
架子上的绿毛鹦鹉惊叫一声,在空中翻个跟斗,扑扇翅膀,飞到旁边的一棵香花槐上去了。其余逼上来的龟奴吓了一跳,急忙退后几步。
“‘醉香楼’有没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衣女人?”
“没有,你先放开我的脖子。”
梅娘呼呼喘气。
“真的没有?”
方学渐的手掌收得更加紧了。
“真的没有,我…我,你快放了我。”
方学渐瞪着她不住翻白的水泡眼睛,面孔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知道问不出什么结果,心头一阵凄苦,慢慢松开五个手指,突然大叫一声,返身狂奔而去。
星斗渐渐稀疏,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微微飘着几丝流红。方学渐翻过围墙,在空旷的长街上狂跑大嚷,心中的酸楚像发酵的酒酿一样塞满了胸襟,憋得他透不过气。木叶萧萧而下,他跪倒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号啕大哭。
“神经,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
背上的龙红灵早就醒了,见他哭得伤心,忍不住开了口。
“呜呜,我不是男人,我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我还算男人吗?”
“哦,原来是老婆给人抓走了,哭得这么伤心,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丢了老婆嘛,另外再找一个呀,柳姑娘啊,花姑娘啊,你的相好不是挺多的吗?”
“我哪里认识什么柳姑娘、花姑娘,除了老婆,我的相好就你一个,你又不肯嫁给我做老婆,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趣味,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方学渐痛哭流涕,把脑袋往树干上撞。
“方学渐,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
“孬种、无赖、懦夫加流氓。”
“你说我是孬种、无赖、懦夫加流氓?”
“你就是孬种、无赖、懦夫加流氓。丢了老婆,哭哭啼啼有什么用?是个男人就把她找回来。耍流氓、耍无赖,只会让我看轻你,方学渐,你如果真想我做你的老婆,就拿出你的本事,光明正大地来追我。”
方学渐抹去脸上的泪水,双手扶着梧桐树慢慢站起来,幽幽地问道:“大小姐,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我在你的心目中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玩物?”
龙红灵从背后把他紧紧抱住,呼出的湿热气息喷在方学渐的耳根上,把他撩拨得心猿意马起来。
她抬起头,痴迷的眸子和天边的星辰一样憔悴,月光晃悠悠地泼在她脸上,苍白得近乎透明,她看着落叶在晨风中翩翩起舞,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已经忘了,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这些日子,两人都经历了很多事情,吃了不少苦,方学渐固然不再是两个月前的方学渐,大小姐也不再是两个月前的大小姐了。
两个月前的大小姐无忧无虑,就算天塌下来,娘亲都会帮她顶着,她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能逗她开心、陪她解闷的玩物。现在呢?两个月后的今天呢?她需要什么?是不是天塌下来都会帮她顶着的男人?
两人绕道回转洛水北岸,在芦苇丛里找到呼呼大睡的冯保,寻路回到龙门客栈。两人并肩走在街上,迎面一片潮呼呼的露水味道,细风撩起大小姐精致的裙角,勾勒出这个清晨最优雅的宁静。
早起的云雀在半明半暗的云空高啭歌喉,清亮而辽远,就像闵总管第一眼看见龙红灵的样子。她使劲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还没有睡醒,直到再一次睁大眼睛,看清楚眼前俏生生站着自己梦中念叨了无数遍的漂亮女孩。龙红灵“呀”的一声欢叫,像燕子一样扑进她的怀里。
闵总管的眼眶红润润的,鼻子有些发酸,张开双臂把她搂得死紧死紧,脸上的肥肉激动地左右打颤,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笑着流泪道:“小姐,真的是你,我没有做梦,哈哈,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忙了一夜,方学渐疲累欲死,把冯保扔上床,自己也一头栽在枕头里,呼呼大睡。
昏昏沉沉中,仿佛回到了清冽的冰溪河边,河堤两岸的垂柳被大自然梳理的像少女的秀发,随风飘动,婀娜多姿。
铃铛轻摇,一匹高头骏马踏碎深夜的沉寂,一溜欢快的小跑。大小姐软软地偎在他的怀里,发丝如缎,星眸欲醉,身上弥漫的芬芳醇香如酒。
方学渐的身子好像炉膛里的木材一般熊熊燃烧,灵魂深处的欲望在黑暗中花一样悄然开放。他闭上眼睛,把嘴唇凑过去,感觉两张嘴唇间,呵护了一团灼热而明亮的火焰。这团火焰把两人都烧得滚烫如沸,一串串呻吟放肆地翻腾吟唱。
他的双臂越收越紧,怀里的绣花枕头仿佛成了千娇百媚的龙红灵,噘着嘴,一个又一个火辣辣的热吻落在空气里,情难自禁,忽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伸手一抓,摸到一只细嫩光滑的小手,脑子一清,睁开眼来,只见一双横波欲流的大眼睛亮闪闪的,笑眯眯地望着自己,说不出的顾盼灵动。
“老婆,太好了,你回来啦?”
方学渐欣喜若狂,跳起身来,怀中的枕头扑通落地,猛地觉出有些不对头,仔细一看,原来是龙红灵。
“哟,做梦都在亲嘴,睁眼就叫老婆,真是夫妻情深啊,难得。”
龙红灵云髻高耸,双头凤钗左右贯穿,光灿灿的金步摇缀着点点头钻,垂向前额,垂向双耳和双肩,仿佛闪烁在乌云间的星光;点蓝点翠的银饰珠花,恰到好处地衬出黑亮的秀发和俊俏的面孔。
眼前的美人儿太过光彩眩目,方学渐只得不停地眨动眼睛,问道:“你…这身衣服,我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龙红灵轻盈地转了个身,笑盈盈地道:“好看吗?”
一件月白色的小缎袄外披了一幅湖蓝色绣着云水潇湘图的云肩,玉色罗裙高系至腰上,长拖到地,鲜艳的裙带上系着翡翠九龙佩和羊脂白玉环,长长的轻飘飘的帛带披在双肩,垂向身后,更映出潇洒出尘的婷婷风姿。
“好…好看,可是,这好像是我老婆的衣服?”
“我暂时没衣服换,拿来穿一下都不行吗?方大公子,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小气的人啊。”
龙红灵哼了一声,噘起小嘴巴,赌气似地往外走。
“大小姐,我不是小气,你明知我会睹物伤心,还穿着她的衣服到处招摇,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我就是要你伤心,我就是要你的命,我就是要把你活活气死,你又能怎么样?换件衣服快点出来,我们要出发了。”
龙红灵走到门口,天色已经大亮,明媚的霞光从天边泻下来,像无数支生动的画笔,把远处的楼宇、街道和林木,以最细致的轮廓勾勒清晰。
“出发,出什么发?”
方学渐低下头,自己胸口的衣襟上有一大滩血迹。
“出发去天山啊,你不想去救老婆?”
大小姐的人已在走廊上,百灵鸟一样的声音穿过薄薄的纸窗,闪烁的阳光在上面尽情跳舞。
“去,去,等等我,我马上来。”
方学渐大喜过望,手忙脚乱地从包袱里挑出一套衣裤,换去身上的脏衣服。草草地梳洗一番,扛了包袱叫冯保下楼,和大家会合。
洛阳的食物果然都是些汤汤水水,早饭是一大碗花花绿绿的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凑合起来的“丸子汤”盖子一揭,腾腾的热气让人有些眼热,鼻子凑上去,却是骨头汤的膻腥味道,倒人胃口。
冯保被安置在老麻车里,龙红灵则爬上了闵总管的马车。旧主人平安归来,方学渐这个“篡权”庄主多少当得有些尴尬了,他捏着鼻子灌下半碗“丸子汤”然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故意不去理会三个车夫暧昧的笑容,钻进车厢后才自怨自伤的叹了口气,在逍遥椅上躺下来,想了一会初荷的音容笑貌,在车子的轻微摇摆中慢慢进入梦乡。
车子出洛阳城,一路向北,经孟津县城,向东绕过邙山,终于在会盟镇找到了渡口。一行人在镇上的一家饭馆打尖,菜肴主要是一些牛羊肉,全用粗瓷海碗装着,分量十足。
闵总管匆匆吃完,去渡口联系船只。冯保要害中刀,轻易不能下地,偏偏治伤灵药“天山雪莲丸”被白衣女子夺走了,方学渐心中有愧,只得叫店小二炖一碗浓浓的三鞭肉汤给他喝,聊表心意。
黄河上游是一条碧波荡漾的大河,能看到水底下的卵石和水中嬉戏的小鱼。
滔滔大江流经西北的黄土高原,带走了大量的泥沙,河水变浊,这才成为名副其实的“黄”河。
两岸峰峦叠嶂,涛声惊心动魄,桀骜不驯的黄龙浊浪汹涌,穿过无数高山峻岭,一路上犹如万马咆哮,势不可挡。过了三门峡,水道才开始变宽,流速慢慢减缓,进入河南境内,江面陡然开阔,两岸是富饶肥沃的中州平原,水势浩荡,一马平川。
方学渐静静地站在船头,江风掀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眼前的黄河从西流向东,从远古流到今天,流出了两岸多少辈出的豪杰,流出了多少美妙的传说和故事,但又都随着黄河的水流走了,流得烟消云散,把那些壮怀激烈的历史流得浑浑的,浊浊的。
第53章 达卿
孟州有两个人物十分出名,一个是《水浒传》里的打虎英雄武松,另一个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武松只是一个摆不上台面的土匪头目,韩愈却是土生土长的孟州人,文章盖京华的一代文圣,但在普通老百姓的心目中,杀人不眨眼的武都头反而比韩文公受欢迎得多。
黄河北岸的渡口有一个不太起眼的小酒馆,门口飘扬的酒旗上赫然写着“三碗不过河”据说已是百年老店,眼光果然独到。进入孟州城,最宽阔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叫武松大街,生意最好的妓院叫“金莲坊”客人最多的茶馆叫“飞云浦”规模最大的澡堂叫“鸳鸯楼”众人一路打听,城里最好的客栈叫“快活林”城里最好的酒楼就叫“十字坡”龙红灵一撇小嘴,切的一声,“十字坡”不是一家卖人肉包子的黑店吗?
这里的民风还真淳朴,孟州城干脆叫武松城得了。
说归说,住的客栈仍然是“快活林”去的酒楼仍然是“十字坡”只是酒楼厨师最拿手的一味“东坡肉”虽然做得色香味俱全,看着总让人提心吊胆,不敢下筷。
饭后回到客栈,方学渐推开冯保的房间,放下手中的食盒,摸到桌上的烛台点燃蜡烛。冯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天花板。
“饿了吧?”
方学渐小心地扶他坐起,夹了一块喷香滋润的红烧肉递到他嘴边。
“这里是什么地方?”
冯保张开嘴巴,机械地上下开合。
“孟州,我们已过了黄河,”
方学渐把一筷刀削面送进他嘴里,“冯保兄,明天我们就要折向西行,只能委屈你一个人在这里养伤了。”
“你们要去哪里?”
冯保斜了斜眼球,看了他一眼。
“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方学渐笑笑,“我已经关照过客栈的伙计,他会找个手脚麻利些的丫鬟来服侍你,到时候你多赏他几两银子。”
冯保看了他半晌,突然伸出手掌,道:“你把一千九百九十两的银票和那瓶药给我。”
“不要这么性急,至少先把这碗面给吃了。”
“我吃饱了,快把一千九百九十两的银票和那瓶药给我。”
方学渐的笑容有些尴尬,放下碗筷,从衣袋里摸出一个贴身收藏的荷包,揭开外面的两层油纸,露出一叠厚厚的银票,道:“冯保兄,我一直有个不是太动听的消息想告诉你,那瓶‘天山雪莲丸’被我不小心给弄丢了。”
“弄丢了?”
冯保呻吟了一下,“没有那些药丸,我的伤怎么办?”
“这倒不用担心,我关照过客栈的伙计,明天一早,孟州城最好的医生就会来给你看病,”
方学渐点出八张小面额的银票递到冯保摊开的手里,“这里是三千五百两银子,除去看病、住宿和买丫鬟,够你舒舒服服地过完下半辈子了。”
冯保把银票细细地翻看了两遍,这才小心地收入自己的衣袋,舒了口气,面上的神色终于好看了些,道:“算你好心。”
方学渐也暗吁口气,扶着他慢慢躺下,掖好被角,道:“冯保老兄,我们这也算最后一次见面了,祝你早点养好伤势,今后的日子红红火火,开开心心。”
“我这样的人还能开心?苟延残喘罢了。”
冯保的双手紧紧地捂着胸前的衣袋,仿佛怕那些银票会长出翅膀飞走。在他的世界里,或许只有这些银子才能温暖他的心了。
方学渐吹灭蜡烛,静静地退出去,掩上房门。
天边的残辉已经燃尽,辽阔的天穹上星光稀疏,镰刀形的上弦月无声地滑入一片暗色的浮云,视野中的万物渐渐失去了自己的形状和颜色,一开始变得灰褐的一片,随后就溶成了漆黑一团。
方学渐蹑手蹑脚地走到龙红灵的房门外,纸窗上透出灯火的亮光,大小姐应该就在里面。他先侧耳听了听,听不到什么动静,便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谁啊,我正在洗澡,不要进来。”
房中果然传出几下“哗哗”的水声。
方学渐全身一热,一颗心登时怦怦乱跳起来,伸手推推门,门板纹丝不动,显然上了门闩。
“你是谁呀,为什么不说话?”
房里传出来大小姐糯米糖一样又甜又软的声音。在他的记忆里,只有春情荡漾、情难自禁的时候,大小姐的嗓子才会变得这样又甜又软,滑腻得让人打心眼里酥麻出来。
方学渐原本只想和她来拉拉家常,随带叙叙旧、弹弹“情”当然,如果一切顺利,在互道晚安之前,能彼此体会一下嘴唇上的体温,交流一下舌尖下的液体就更加美妙了。
方学渐就好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原地团团转了三圈,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乱跳,如果破门而入,一来影响不好,二来显得自己没有教养,会被大小姐大大地看轻。可是,有什么好法子,既能保持君子的风度,又能进房去抚慰她寂寞的心灵?
在窗纸上捅破一个小孔,方学渐偷眼张望,烛光轻漾,屏风后面水气袅袅,依稀可以闻到大小姐身上的幽幽体香。让他欣喜若狂的是,后面的窗子居然有半扇打开着,那不是天赐良机是什么?
他很快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大胆而香艳,是个男人都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只要想一想,挤在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里,千娇百媚的大小姐在怀中蛇一样扭动,脸颊滚烫似火,眼眸迷离如雾,牛奶一样嫩白的肌肤闪动着丝绸一般的光泽。粗糙的手掌微微颤抖,在神秘而饱满的崇山峻岭间肆意滑行,不,不是滑行,是飞翔,小鸟一样的飞翔,裹着欢快的呢喃和吟唱。
方学渐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及点上蜡烛就打开了后面的窗子,探头一望,窗外是一个人工小树林,种着二十几棵银杏、红枣和白皮松,“快活林”的称号倒也名下不虚。
他飞快地钻出窗子,一跃下地,看准位置走到龙红灵客房窗下,脚尖一点,身子犹如腾空的蛟龙般轻轻跃起,精确无比地攀住了窗台的边缘,正要伸手去拉另外半扇窗子,忽听“咯”的一响,窗子自动打开,紧接着“嚯喇”一声,一盆热水兜头泼下。
方学渐险些惊呼出声,眼前一大片银光泻下,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淋了个满头满脸。他惊魂稍定,挂在那里不敢动弹,只觉一条条水流从脸上流下,隐隐有些脂粉香气,知道是龙红灵盥洗后的热水。
窗前很快响起了大小姐得意的笑声,然后是故作深沉的一声叹息,悠悠道:“有个傻瓜以前很喜欢舔我的脚趾,我说过有机会一定弄一盆洗脚水给他尝尝,却不知道滋味如何?”
方学渐痛苦地呻吟一声,知道又中了大小姐的美人计,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双手一拉,从窗口探进半个脑袋,仰头望去,龙红灵俏生生地站在面前,手中端着一只清漆木盆,两道揶揄的目光正在自己的脸上打转。
“哟,方大公子,良宵一刻值千金,你不去陪你的柳姑娘、花姑娘,黑咕隆咚地却来这里爬我的墙头,真是稀罕哪。”
“大小姐,我…我这次冒昧造访,其实…其实是想来问…问你一件事,就…就是你今晚有没有空?”
“有没有空?我很空啊,长夜漫漫,我又没有张公子呀、李衙内的来陪我,自然空得很。”
“既然有空,大小姐,你能不能屈尊陪我上街去逛一逛?”
龙红灵瞪大了眼睛,露出一个非常奇怪的表情,道:“陪你逛街?我有什么好处?”
热水渐渐变凉,秋风刮在他的脸上,隐隐作痛。方学渐爬进窗子,一脸媚笑道:“大小姐是美貌与智慧的化身,身价百万,富甲一方,世上还有什么宝贝能入你的法眼,用不着事事都讲好处吧?何况我只想请您高抬贵脚,上街和我去转一圈,看看街景罢了。”
龙红灵嘻嘻一笑,把一块毛巾递给他,道:“不要好处就陪你逛街,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要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刚才的那盆洗脚水好不好喝,滋味美不美?”
她算计了一天,就是要捉弄他一下,念念不忘那盆洗脚水的味道。
方学渐咂了咂舌头,又舔了一下嘴唇,装出一副很陶醉的模样,道:“佳人赏赐足浴温汤一盆,果然又香又甜,比西王母寿宴上的玉露琼浆还要好喝三分,怕就怕我喝上了瘾,再也离不开大小姐玲珑秀美的天下第一脚,只能每天躲在你的床底下,等着大小姐洗脚的时候能偷偷喝上几口。”
龙红灵又喜又羞,脸上微微一红,轻啐一口,道:“你又不是老鼠,每天躲在我的床底下。”
“老鼠?你的床底下居然有老鼠?大小姐,你千万不要害怕,我这就帮你把它们抓出来。”
方学渐面色凛然,一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绝神气,撸起衣袖,弯腰就往床底下钻。
龙红灵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人如此无赖,脸皮的厚度和北京的城墙相差仿佛,去演戏或做官倒是块好材料。伸脚在他的屁股上推了推,笑道:“别抓了,某只大老鼠只会在我洗脚的时候才出现,嘻嘻,天色不早了,我们去逛街吧。”
吹灭蜡烛,两人从窗口翻出,绕过树林,跳上高高的围墙,天上没有月亮,微微的星光描出这座城市淡淡的轮廓,仿佛一张暗褐色的剪影。
围墙外面是一条小巷子,幽深而狭窄,穿行其间,连呼吸都跟着压抑了。幸好巷子的尽头就是宽阔的大街,两边楼宇林立,不时有大团的灯光和人声从里面膨胀出来,给沉寂的天地增添一丝生气。
青石板的街面远远地铺出去,暗夜看来,就像一条黑色的巨蟒。秋风呜呜地吹,路边的红枫落叶飘零,两人一言不发地并肩走着,方学渐顺势握住了她的小手,龙红灵瞟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
不知走了多远,方学渐突然捏了捏她的手掌,转头道:“灵儿,我有许多问题闷在心里,一直想问你。”
龙红灵抬头看了他一眼,两双年轻的眸子在黑暗中相撞,闪闪地发出亮光,仿佛有高强度的电流从中间流过。
她的身子微微一颤,飞快地回过头,一脚踢飞一片飘下来的落叶,道:“我也有许多问题想问你,我让你先问,你问一个我也问一个,大家都要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不准撒谎,同意吗?”
“好的,我保证不撒谎,”
方学渐用大拇指轻柔地抚摩她的手背,大小姐的小手绵软无骨,摸上去十分受用,“灵儿,你恨我吗?”
龙红灵的身子僵硬了一下,慢慢地抬起头,天空中一片一片的浮云黑压压地移过头顶,她轻轻地吐出一个字:“恨!”
转过头望向他,突然笑了笑,道:“该我了,你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赢取你的芳心,然后把我的宝贝灵儿风风光光地娶过门。”
“当面撒谎,你现在最大的心愿肯定是想法子救你的老婆。”
龙红灵的眸子里水波荡漾,一张小脸蛋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气愤。
“我的好灵儿啊,对一个男人来说,救老婆不是心愿,而是一种责任,宁死都要去担当的一种责任,”
方学渐停下脚步,伸出手掌紧紧握住她的两条臂膀,“好,该我问了,你恨得我有多深?”
两人面对面地站在一棵高大的柏树下,树冠巨大的阴影让他们只能模糊地看清楚彼此的轮廓。龙红灵抬起头,从他发亮的眸子里,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种澎湃如沸的热度,这种热度滚烫得足以孵化坚硬的蛋壳,把女人柔软如丝的爱心解放出来。
她很想扑上去,用她的牙齿和爱情,在这个男人的肩头狠狠地咬一口,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刻骨铭心的痛,并让自己的印痕随着这阵疼痛,永远地烙上这个男人的记忆和心房。
可她没有这样做,她只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咬得很重,然后无声地笑了笑,就像一朵午夜突然盛开的兰花,她用一种柔媚到骨髓深处的声音道:“我恨死你了!”
爱一个人或许不需要理由,但是恨一个人,一定需要理由。大小姐为什么恨方学渐?理由是什么?是不是因为喜欢死他了?
方学渐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她的身子连同手臂紧紧抱住,滚烫的嘴唇从她的额头、眉梢、鼻翼一路游下来,寻找她的嘴唇。
“该我问了,”
龙红灵奋力扭动身子,挣扎着想脱出他的怀抱,但他抱得太紧了,两条手臂像铁链一样牢固,她只能不停地摇头,躲开他的亲吻,微微喘息道:“如果救你的老婆也是一种心愿,是不是比我要重要得多?”
方学渐怔了一怔,转头见到她的侧面,琼鼻微耸,长长的睫毛低垂,容颜娇嫩,说不出的凄楚动人,心中一荡,忍不住便要说出“自然是你重要”心中猛然惊醒,初荷对自己一往情深,被那白衣女子抓走,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凭她柔弱的性子,说不定每天以泪洗面,思念自己。
骗骗大小姐容易,但是话一出口,万一她认真起来,要自己立刻回神龙山庄和她拜堂成亲,却如何是好?
他呆了半晌,突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亲亲灵儿,你的初荷姐姐和你都是我的心头肉,一般的重要,一般的割舍不开,少了你们其中一个,我都会一辈子不开心。”
龙红灵被他牢牢抱在怀里,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心中又是烦乱又是愉悦,挣扎一会,身子渐渐变软,力气越来越小,听了他的表白,心底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也不知该喜欢,还是发怒?
她弯转手腕,用尖尖的指甲在他的手臂上划出几道血痕,口中叫道:“快放开我,快放开我,你分明不把我放在心上,却说这些不痛不痒的废话骗我……”
方学渐怎么舍得放手,双臂用力,使劲圈定她的身子,任她翻江倒海、腾挪变化,都不能撼动半分,突然“哎哟”一声,肩膀上又被她咬了一口。
对眼前这个惫懒男子,龙红灵真是又爱又恨,恨起来的时候只想远走高飞,一生一世都不再见他的面,可是当真离开,却又觉得生活了无生趣,整日傻傻的提不起劲头,站着、坐着、躺着,无时无刻不在想他,连做梦都盼着能和他在一起,盼他时时说些逗人的笑话,哄自己开心。
她一时头绪烦乱,心中是爱恨交加,挣扎无功,猛地张嘴一口咬下,牙齿切肉,丝丝鲜血渗入嘴里,又咸又涩,脑子一个机灵,猛地清醒过来,转头望去,只见方学渐的身子轻轻颤抖,额头上冷汗涔涔,一副痛苦万分的模样,心中吃了一惊,急忙轻声问道:“你怎么样?很痛吗?”
方学渐的嘴唇微微发白,两排牙齿捉对打架,颤声道:“没什么,也不是很痛。”
身子发抖,抱着她身子的手臂慢慢松了。
大小姐哪里会信,轻轻挣脱他的怀抱,伸手撕开他肩头的衣服,只见肩胛骨上圆圆的一块伤疤,上面又新添了一排整齐的牙印,鲜血不住渗出,情状十分突兀,猛地想起自己曾从他的肩上咬下过一块肉,这块伤疤自然就是那次发怒时的杰作,心中不免生出些歉意,急忙从怀里掏出金疮药,敷在伤口上,低着头不敢看他,口中喃喃道:“谁叫你老是惹人家生气,活该!”
一阵急风刮过,地上的落叶纷纷卷到空中,在两人的面前上下翻飞,仿佛一只只游弋花丛的蝴蝶。
方学渐咬紧牙齿,肩头旧疮复发,火烧一样疼,低头见她的目光躲躲闪闪,眸子里全是关切爱护的神色,心中登时大慰,只是大小姐平素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居然神情忸怩,活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倒也十分罕见,知道她嘴巴虽硬,对自己着实关心,当下哼哼唧唧,身子斜斜地倚在她的怀里,把五分疼痛假装成十分。
龙红灵勉强站定身子,双臂牢牢地抱着他的腰身,惟恐松手摔他一交,听他一声声叫得痛苦凄惨,心中早没了主意,转头瞥见前面有块岩石,柔声道:“我们到那边去坐一下。”
两人搀扶着挪步过去,石头半面倾斜,方学渐慢慢躺下,手臂不松,拉着大小姐靠在自己身上,他长长地松了口气道:“宝贝灵儿,你真是我的前世冤家,我总有一天会被你的樱桃小嘴活活咬死。”
龙红灵软软地靠在他的胸前,反手抱住他的虎腰,格格一笑,道:“你只要听我的话,我怎么舍……会咬你。”
方学渐在她的头顶上亲了一下,道:“我有几条小命,怎敢不听我宝贝灵儿的话?以后我们成了亲,你说生几个宝宝,我们就生几个宝宝,绝不多生一个,也绝不少生一个。”
龙红灵听了他前半句话,心中一喜,随之后半句话出口,才知道又是他的流氓话,轻轻地哼一声,道:“你说话从来都这么油嘴滑舌,没个准头么?”
“没有啊,我这人诚实善良,谦虚谨慎,说出来的话从来一是一,二是二,比庙里的和尚还要可靠三分。”
龙红灵嗤的一笑,道:“如果你诚实可靠,世上还有狡猾无赖之徒吗?”
“大小姐,你怎么到现在都不懂我的心呢?我的长相虽然英俊潇洒得过分了一点,做人行事却万分的忠厚踏实,你不要冷笑,我现在对天发誓,如果有一句话欺骗大小姐,就叫天打五雷轰,让我不得好……”
话音未落,平地起狂风,头顶的枝叶“泼啦啦”狂舞起来,街上尘土飞扬,天地一片昏黑。仰头观望,眼前突然一亮,天际飞过一条锯齿形的电光,仿佛浩瀚的苍穹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接着轰地一声,一个沉闷的焦雷猛地炸开,大地一阵摇撼,震得人耳朵发麻。
龙红灵转身躲入他的怀中,惊叫道:“哎哟,天打五雷轰,有个厚脸皮的要不得好死了。”
方学渐暗骂老天爷翻脸无情,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伸臂抱紧怀中的美人,笑道:“命中注定,我会被你的金口玉牙一点点的凌迟咬死,自然算不得什么好死了。大小姐,马上要下雨,我们先找个地方躲一躲。”
他弯腰抱起龙红灵,拔腿朝前飞奔,跑出百余步,街道旁现出一条宽阔的岔道,两边柏树林立,石板尽头飞檐翘角,隐约是座气象非凡的院落。
“轰”的一响,又是一个闷雷从头顶滚落,雨点登时开了闸一般,噼里啪啦地砸下无数指头大的雨珠子,打得地上尘土飞扬。
方学渐抬头望天,见半空中乌云翻滚,雨点砸在脸上隐隐生疼,他犹豫了一下,飞步跑上岔道。两人跑到屋檐下,闪电一道接着一道,犹如一条条银龙破空飞过,照亮门匾上的三个黑字:文公祠。
龙红灵“啊”的一声,说道:“原来是韩文公的祠堂,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人?”
雨势渐大,密麻麻地如万箭齐发,雨滴敲在屋檐墙顶,铮铮铮,嘡嘡嘡,好像铁指铜琵琶轮出了千万根急弦。
院门紧闭,方学渐松手放她下地,咚咚地敲起门来。良久无人应门,等了一会,回头笑道:“大小姐,里面好像没人,看来我们又要做一回梁上君子了。”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跃上院墙,墙内是一个半亩大小的天井,种着七、八株龙柏和玉兰,两侧碑廊环绕,中间的一条走道全是青石铺就,尽头处的主祠堂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气势宏伟沉肃。
骤雨如瀑,厚厚的一片水雾弥结成障,望出去唯见天地茫茫。方学渐拉着大小姐快步穿过天井,飞身跃上台阶,躲到堂前的屋檐之下,虽只短短一瞬,两人的衣服上已落了不少雨点。
“咦,屋子里面好像有灯光。”
龙红灵掏出一条丝绢,擦拭头发衣服上的雨滴,探头到门缝里张望。
半空中“呼喇喇”的打了个霹雳,方学渐一边探头张望,一边伸出衣袖擦去脸上的雨水,听到龙红灵的话语,回转身子,透过门板的缝隙,果然有微弱的烛光隐隐流出。
两扇枣木门油漆斑驳,已有许多年头,方学渐伸手轻推,大门纹丝不动,里面应该上了门闩。他握住龙红灵的小手,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问道:“看见些什么没有?”
不等大小姐回答,耳中突然听到一个女子娇媚的呻吟:“…喔…喔,好人…弄死我了,喔…喔,达达……卿卿……我的好人,啊…我…要飞天了……”
雨打在瓦上,刷刷直响,房内一阵阵婉转的娇啼时高时低,伴着“噗噗”、“咕唧”的男女燕好之声隐隐传来,既怪异又香艳。龙红灵转过头来,一张粉脸红艳艳的,说不出的妩媚动人,眼波躲躲闪闪,用蚊子一样的声音道:“没…没有看见。”
“不要紧,我们到窗下去看。”
方学渐伸长手臂圈住她的细腰,半拖半抱的绕到长窗之下,用手指戳了两个小孔,两人探头望去,一下子被屋里的景象吸引住了。
烛光轻轻摇曳,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痴迷地纠缠在一起,前倨后恭,左摇右摆,一张铺着素绢的供桌“咯吱咯吱”呻吟不绝,衣衫散落一地。
女的平卧在供桌上,半个丰满的玉臀悬在外面,两条雪白结实的大腿盘上男子的头颈,胸前丰腴的双峰随着身子的摇摆,舞出一波波的滔天怒浪,口中“达达、卿卿”不住娇啼浪号。
男子威风凛凛地站在地上,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淋漓,如一个身披铠甲的大将军,正在骑马打仗、驰骋疆场,双手紧紧握住她的细腰,口中呼呼喘气,猛力摆动腰杆快速抽提。
方学渐呼吸一滞,鼻中闻到一股少女又甜又腻的香气,喉头一阵发干,一颗心怦怦地急速跳动,手掌一紧,感觉到大小姐的小手在轻轻颤抖,扭头望去,只见她的脸蛋儿红得与海棠花一般,呼吸微微急促,呢喃之声几乎细不可闻。
伸出舌尖在她的耳垂轻轻舔了一下,柔声细语道:“宝贝灵儿,他们在做什么啊?”
圈住腰身的手臂缓缓下移,爬上她的圆臀,轻轻一握,触手又滑又腻,娇嫩无比。
龙红灵身子轻轻一颤,肌肤一阵滚烫,犹如染了一层胭脂,说不尽的娇美艳丽,她用指甲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掐了一下,媚声道:“小坏蛋。”
方学渐在她耳边夸张地“啊”了一声,牵着她的小手慢慢引到自己的下身,隔着裤子握住粗大跳动的玉茎,嬉笑道:“是不是这个小坏蛋啊,可是这个坏蛋也不小呀。”
大小姐娇羞的吟哦一声,一张娇艳绝伦的粉脸又红了起来,头颈弯下去,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不敢转头看他一眼,握住男子火棒的小手微微一抖,却没有松开。
方学渐趁势从背后把她整个抱住,伸出湿热的舌尖,在她细毛丛生的头颈耳后慢慢舔弄,双掌从大小姐的腋下穿过,握住一对高耸挺拔的饱满雪峰,轻轻揉动。
大小姐啊的一声轻呼,手掌一紧,男子粗大的火棒猛地一抖,跳动得更加剧烈,几乎难以把握。她刚一偏头,两片微微张开的嘴唇就被他整个含住,身子一阵颤抖,感觉一条火热的舌头探进来,一路势如破竹,攻城拔寨,很快和自己的舌头缠绵一处。
两人肌肤紧贴,口舌纠缠,一门心思沉浸在情爱的乐趣中,浑然忘了身在何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猛听院子外“忽律律”几声马嘶,接着院门“砰砰”乱响,一个汉子高声叫嚷:“开门!开门!避雨来的!”
方学渐急忙松开手掌,右手食指竖在唇上,轻嘘一声,示意她不要出声。大小姐喘息细细,微微睁开眼睛,与他神气活现的目光碰在一处,心中突然大羞,飞快地低下头去,肤光润腻的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大雨滂沱,外面“砰砰砰”的敲了十多下,另一个汉子高声叫道:“喂,屋里有人没有?都死光了吗?奶奶的,再不开门,老子可要破门而入了。”
这人嗓子粗哑,犹如破锣。
方学渐伸手搂住大小姐的纤腰,噘起嘴在她红扑扑的脸上亲了一口,笑道:“宝贝灵儿,你常骂我是乌鸦嘴,那真是大大的冤枉了好人,外面那汉子说话又粗鲁又难听,才是天生的一张乌鸦嘴巴。”
龙红灵扑哧一笑,抬起头来正要讥刺几句,却见墙头上黑影一晃,一个汉子跳进墙来,落地轻盈,身手颇为矫健,手中白光闪动,居然握着一柄百炼钢刀。
那人快速地在天井中扫视一周,隐约瞧见廊下站着有人,却不怎么在意,回身打开院门,放同伴入内。
方学渐肚子里一阵嘀咕,这些人行动矫捷,看上去都是身负武功之人,自己要事在身,老婆要救,大小姐要追,实不愿多惹是非,能避尽量避一避。他心中打定主意,急忙拉着大小姐从走廊右首绕过去,快步走下台阶。
三个汉子一身湿漉漉的蹿上走廊,口中不住抱怨,那个破嗓门的更是骂骂咧咧:“他妈的,鸟厮老天,落这么大雨,害得爷爷一身湿。”
一瞥眼望见碑廊上的方、龙二人,躲躲闪闪的好像在故意躲避自己,他心中来气,大喝一声,道:“喂,你们两个是什么鸟人,鬼鬼祟祟的躲在那干什么?我刚才吃了奶的叫门,你们为什么不来开?”
长长的碑廊上一溜烟立着十几块四方形的石碑,和墙体砌在一起,突在外面的约有一寸多厚。石碑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鸡蛋大的文字,该是韩文公生前留下的文章和诗歌。
方学渐伸手轻轻抚摩,感觉得出这些文字一个个龙飞凤舞,精神饱满,笔势遒劲有力。
他正好摸到韩愈《重云李观疾赠之》中的两句,便随口念了出来:“小人但咨怨,君子惟忧伤。灵妹,这位韩文公当真厉害,活着的时候就料到日后有只乌鸦会到他的祠堂来大声呱噪,打扰他的安眠,这便写下了这脍炙人口的诗句。没有教养的小人不懂规矩,不分青红皂白就呱呱乱叫,难怪守节高义的正人君子只有空忧伤了。”
龙红灵在他的腰上轻轻地戳了一指,笑道:“淘气包,就喜欢多惹是非。”
方学渐“咦”了一声,奇道:“大小姐,淘气包不是你吗?喜欢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们主动避到这里来,已给足了他们面子,这只乌鸦居然上门挑衅,那不是皮肉发痒,想挨揍吗?”
那汉子虎吼一声,提刀就要赶过去,却被一个瘦长个子的同伴厉声喝住,听了方学渐的后半句话,眼中如要喷出火来,突然回身一刀,猛地砍在祠堂的大门上。这座祠堂建于北宋神宗六年,历时颇为久远,虽然是枣木门,木质已有些疏松,长刀用力砍下,登时开了一道口子。
龙红灵忍不住轻呼一声,钢刀拔出,缝隙中漆黑如旧,屋子里的蜡烛居然熄了。
粗嗓汉子愣了一愣,三寸厚的枣木门居然挡不住自己的随手一刀,心中又喜又奇,不敢相信自己的武功进展如此之快,抬腿“嘭”的踹了一脚,里面的门闩没断,左边的凹槽却震得脱落,连着门闩咚的掉在地上,半边大门“吱呀呀”开了。
三人欢呼一声,推开房门一拥而入,屋中很快亮起了灯光。
方学渐抱住大小姐的柔润细腰,脸蛋贴上她光滑的香腮,抬眼望了望祠堂,道:“亲爱的淘气包,想不想过去看一下。”
“不想。我也不喜欢淘气包这三个字。”
龙红灵想起供桌上赤裸裸的一对男女,心头一阵狂跳,伸手抓住他两只欲行不轨的手掌。
“你不喜我叫你淘气包,我以后就叫你亲爱的小灵儿或者心肝宝贝小灵灵,你说好不好?”
方学渐在她的耳边轻轻吹气,男子滚烫的气息让大小姐的身子微微颤栗。
“不好,肉麻死了。”
龙红灵面红耳赤,连吐出来的字眼都有些发软了。
“这个不想,那个不好,小可人儿,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喜欢?”
方学渐伸出右手食指,沿着她圆圆的肚脐慢慢打转。
龙红灵“咯”的一笑,道:“好痒。”
转身抱住他的脖子,身子软绵绵的倚在他的怀里,美丽的凤眼微微睁开一线,脸上的神色亦喜亦嗔,痴痴地望了他半晌,突然道:“只要你真心对我好,我就喜欢。”
两人四目相对,发亮的眸子里闪烁着说不尽的喜悦和爱慕,连流淌的气息都甜滋滋的,犹如蜂蜜。方学渐低头下去,在她柔软的嘴唇上轻轻触了一下,两人全身轻轻一震,全都凝住了呼吸。
方学渐用力收紧手臂,仿佛要把她的身子整个揉进自己的躯体,缓缓地长吸口气,两片滚烫的嘴唇微微张开,正要化身一粒火种,将一堆哧哧冒烟的干柴彻底引燃。
正当两人颤抖的嘴唇越来越近,皮肤与皮肤的距离细微得连游标卡尺都无能为力之际,头顶格的一声轻响,一块瓦片陡然碎裂。方学渐猛地一个机灵,正待一亲芳泽的嘴唇硬生生停在半空。
转头望去,只见对面的碑廊上有三条黑影快步滑行,几下起落,很快跃上了祠堂的屋顶。他心中暗暗诧异,看这三人的轻身功夫,应该是江湖上有字号的人物,却为何冒着大雨惫夜前来?那边碑廊上有三人,这边的碑廊上却不知道有几个?
正凝思间,头颈上陡然一重,脑袋下垂,嘴唇立时碰到了两片又滑又软的东西,一缕甜丝丝的勾魂幽香环绕周身,心中微微一荡,尖起嘴巴轻轻吸吮。正如火如荼间,忽听一个汉子朗声道:“外面风大,两位不介意的话,请到屋里来烤烤火?”
两人分开嘴来,抬眼望见一条人影站在廊下,正是喝住那“乌鸦嘴”的高瘦汉子。方学渐心想:“外面湿气太重,自己内力深厚不打紧,大小姐在洛神府中关了十天,身子比较虚弱,吹上两个时辰的寒风可受不了,进去烤烤火也好。”
正要开口回答,院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一顶油纸雨伞袅袅而入,一对年轻男女手挽手地迈步进来,白衣胜雪,长带飘飘,气度荣华,宛如雨中神仙。
“多谢高大侠的好意,外面风大,我和拙荆正要进去烤烤火。”
那男子又是一声轻轻的咳嗽,微笑着向走廊上的高个子点了点头。
方学渐哈哈大笑,道:“多谢高大侠的好意,外面风大,我和拙荆也正要进去烤烤火。”
姓高的汉子见了那白衣人,脸上微微变色,抱拳道:“原来是韩庄主到了,高某中途遇雨,借贵地暂时避一下雨,韩庄主素来大人大量,千万不要介意?”
白衣人不料碑廊上还藏着有人,转头望了一眼,笑道:“先祖的祠堂一向冷冷清清,想不到今夜会有这许多贵客莅临,真是失敬。这位兄台,既然来了,就一起进去烤烤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