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扫千军如卷席第26节妙计
天启五年七月中旬,京师,大内。
大明中央政府的日常工作一般是由内阁和司礼监处理的,皇帝正在检查他们这些天的工作。自从一份奏章被呈递上来以后,天启脸上的不耐烦就消失了。他神情专注地看过每一个字,嘴里不时还念念有词,轻读着奏章里的词语。东厂提督魏忠贤和司礼监秉笔、掌印则都侍立在两旁,他们一个个双手贴裤恭恭散敬地站好,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皂靴尖,连大气都不敢吐一口,生怕打扰了御览奏章的天子。
少年皇帝把这份奏章读了好几遍才放下,神色中有喜有忧。天启沉思了片刻突然发声问道:“黄将军现在领多少兵?”
其他几个太监一愣,正要苦苦回忆的时候,魏忠贤已经脱口而出:“禀万岁爷……”他仍保持着刚才的恭敬姿态,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脚前的地面,黄石上报的军户、张攀上报的、还有尚家兄弟、章明河和金州的李乘风,魏忠贤如数家珍的——报出:“……东江镇左协共辖有军户两万户,壮丁七万余。”
“好。”天启拍手笑了一声,随着这如释重负地一声叫好,皇帝脸上的忧色尽去,只剩下满面地欢容了:“这次不用再给黄将军升了,不然吾都不知道该给他升什么了。”
这次斩首不足东江镇左协报兵的百分之一,魏忠贤也为此暗暗高兴。这次看来不会有什么麻烦,只要赏赐毛文龙和黄石各几百两银子就能凑合过去了:“万岁爷英明,黄将军未满三十,骤获高位,恐非其福。”
少年天子倒是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是觉得不容易处理罢了。再给黄石升上去,除了赐爵以外就只有赏光禄大夫了。而且黄石上头还有一个毛文龙,无论给黄石什么东西,肯定都要给毛文龙一个更大的,这尤其让天启觉得麻烦。
但大明皇帝心里还是有些感到内疚,本来已经在想如何补偿黄石了。他听到魏忠贤这句话后,琢磨了片刻,还是发出了一声:“哦?”
“长生岛监军太监吴穆有密奏。”垂首而立的魏忠贤语调仍然是波澜不惊,他对面的司礼监太监则立刻捧上了一本奏章。
天启翻开来看了两行,呼吸一下子就变得急促起来,他胡乱地又翻到后几页粗粗看了几句,就一扬手把吴穆的本子用力甩到了地上。
“至为可笑!”少年天子厉声喝了一句。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太监跪地的衣服摩擦声,接着就是一圈的声音响起:“万岁爷息怒。”
余怒未息地皇帝猛地站起身来,盯着地上的奏章又看了几眼,飞起一脚就把那本子踢到了空中,飞出老远才啪地一声落在众太监面前:“朕御宇五载,下面的人不是贪官污吏,就是无能鼠辈!还有不少既是贪官污吏,又是无能鼠辈。”
天启急匆匆地走下御案,一直追着那奏章跑到几个太监身前才站稳脚,胸膛尤在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声回响在死一般寂静的内殿里。跟着又是怒气冲冲的一段话喷涌而出:“好不容易出了个又能干、又不贪污的黄将军,结果就成反常了……难道朕就那么薄德么?朕地臣子就都该是群酒囊饭袋加贪墨之徒才合理么?”
下面的魏忠贤和其他几个太监已经把头都磕出血来了,他们一个劲地嚷嚷着:“万岁爷息怒、息怒。”
天启背着手重重地呼了几口气,但仍是情难自己,忍不住又骂了起来:“事不近常理者当慎之——胡扯!”这句本是吴穆说黄石的话,他说黄石官居二品而不纳妻眷、功盖辽东而不贪污军饷,这样行止独特的武将应该慎重使用。但皇帝此时正在火头上,就断章取义地责骂起来。
“黄将军一年从朕这里拿五万两军饷。每几个月就有一次捷报,这就叫不近常理了么?难道定要黄将军一年向朕讨数百万两军饷,然后每仗必败,每败必大败,每大败必损兵折将数十万,才叫近常理么?!才应当委以重任,依为干城么?”天启越说越怒,声调也愈发的高亢起来。他咬牙切齿地冲着魏忠贤戟指大骂道:“怎么会有吴穆这样的糊涂蛋啊,你这老狗举荐的都是什么人啊?”
扑倒在地的魏忠贤放声嚎啕:“老奴罪该万死。”
一边地司礼监禀笔太监连忙又把另一份准备好了的奏章呈上,同时高声唱道:“文渊阁大学士、辽东经略孙先生也有密本呈奏。”
“你早就该死了!”皇帝扔下一句狠话,然后暂时放过了魏忠贤,气哼哼地抖手打开孙承宗的奏章看了起来。天启这次越看越郑重,最后缓缓地踱回御座上坐稳。过了片刻,皇帝把手支在了额头,把奏章又翻了回去从头再看了起来。
看完以后天启抬起头,看见魏忠贤还在地上趴着不敢动,脑门处还有一片血迹,心里顿时升起些许歉意:“你们,去把魏卿家扶起来。”
皇帝现在心里已经是有数,料定魏忠贤是看过了两份奏章后安排呈递上来的。皇帝虽然对自己刚才不分青红皂白地痛骂魏忠贤有点后悔,但他当然不能对一个家奴公开道歉,所以就换了一种口气:“吴穆实心任事,还是很忠心的。”
“不过……”天启看了孙承宗的奏章后心里已经犹豫起来了。他刚刚才把吴穆痛骂了一顿,现在如果立刻就反过来说黄石不好,不仅在太监们面前大大地丢面子,就是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
“万岁爷英明,吴穆见识浅薄,胡言乱语。但老奴以为,他还是忠心耿耿的。”魏忠贤虽然不能控制孙承宗上什么奏章,但是他绝对能控制天启阅读这份奏章时的心情。虽然他没有胆子在天启面前骂孙承宗,但他绝对敢拿吴穆当靶子——然后指着和尚骂秃驴。
“哦?”天启听魏忠贤的意思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很对,他也是精神一振:“你说说看。”
魏忠贤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心中正暗自得意于自己把这两封奏章呈上去的顺序安排得妙,如果反过来往上递的话,魏总经理估计朱董就会将信将疑,而吴穆那封就成趁热打铁了。虽然吴穆要搞政治自杀——大概是因为太忠诚了吧?但魏忠贤丝毫没有陪他倒霉的念头。何况黄石这样的奥援很重要,魏忠贤也自认为能把这个武夫控制得牢牢地。
“老奴以为。黄将军弃小不取,必有大图……”魏忠贤早就事先想好了说辞,他对天启解释说,黄石这么廉洁是为了未来的世袭封地。等到平定辽东以后,黄石就算封不了万户侯,那只要他打得胜仗多、功劳大,那黄石硬说手下每个军户都有十几个男丁,每户都要分一百亩、甚至一百五十亩土地也不是不可以。何况辽东从来都是地广人稀。现在东北那旮旯地五百多万辽民也被野猪皮杀得只剩几十万了,到时候就是许了黄石每户一百亩也没有什么文官会说什么。
明帝国的体制是军屯、民田、王府三套,如果是内地的王爷或者锦衣卫什么的,封地多少只是一个发钱的标准。比如万历皇帝赐给他的爱子福王二百万亩土地,那意思就是地方官每年要按朝廷标准——比如每亩一厘银给福王几万两银子(张居正还定过每亩地给宗室和锦衣卫半厘银),宗室和世袭锦衣卫军官并没有权利转卖土地或者统治土地上的农民。
但黄石作为边军将领、世袭的辽东大军头,虽然也没有权利转卖土地(因为这是国家的军屯),但土地上所有的军户都不缴国税而是缴军粮,这个军粮也是交给黄石和他的子孙的(一般是产出的四成左右)。世袭辽东都指挥则应该用这些军粮来购买物资、武装和训练大明的边防军。所以如果黄石能为他手下的五千军户每户要到一百亩土地的话,那他黄家的收入当然很可观了——魏忠贤是绝对不相信黄石以后有了百万亩的土地后,会把产出都花在军队上的。
天启听得连连点头,最后开怀大笑道:“黄将军每年才找朕要几万两银子,如果他拿这点钱就能平定建奴,那最后便是许了他一户一百五十亩。朕也不吃亏了。”天启说着又是哈哈一笑:“就是把毛帅那份都算上也不怕。即使把毛帅和黄将军都封了万户,只要能把一年三百万的辽饷停了,朕也不吃亏了。”反正这土地现在都在后金手里,他天启当然不吃亏了。
“万岁爷明见万里。”魏忠贤自卫工作圆满完成,接下来要对孙阁老反戈一击了:“以老奴之见,孙先生那里恐怕还是要交待一番。孙先生可是我大明的擎天柱,老奴想宁可委屈了黄石,也千万不能让孙先生下不来台啊。”
……
坐在自己的屋里喝茶的时候,魏忠贤还在一个劲地骂:“吴穆是不是脑子烧坏了?黄将军这种猛将不拉拢,哪还去拉拢谁?孙先生拉拢黄石的时候,就该加倍地许愿给好处才是。这厮,竟然还踹了一脚!这不是摆明了要把黄石踢去孙先生那里么?”
魏忠贤狠狠地灌了两口茶水,心里还在后怕。吴穆这封奏章肯定搞不死黄石那是肯定地了,就算加上孙承宗的也不行。魏忠贤认为孙承宗这招叫欲擒故纵。等事后把底给黄石一透,那黄石肯定得把吴穆和背后的自己恨透了。孙承宗不但洗脱个干干净净,还能落下不少人情。万一辽事败坏,天启也肯定会本能地认为孙承宗受到了蒙蔽,一切都是吴穆——也就是魏忠贤手下的错,他魏忠贤为了把万一战败的责任推给孙承宗可是已经忙碌了好几个月了。
想到入神时,魏总经理把手里地茶碗、茶盖捏的吱吱作响,扭曲的脸上还一个劲地流冷汗:“孙先生,您太阴了吧。”跟着魏总又轻拍了自己额头几下,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意,自言自语道:“幸好咱家时时提防,处处小心,一下子就看破了孙先生您的妙计。”
战胜了想象中的敌人后,魏忠贤也因为自己的大获全胜而沾沾自喜地笑了起来,他傻傻地呵呵了一会儿过足瘾后,就招进来了一个跑腿地小太监:“给吴穆写信,狠狠地骂他!一个小小的副将会有麻烦,亏他也想得出来。”
魏忠贤口述了一下信件地概要,他把自己对黄石贪图封侯和世袭士地的分析说了一遍,然后让吴穆没事儿不要成天精神过敏。此外,魏忠贤认为黄石必须要调回来冷冻一段时间。不然再这么下去孙承宗就要把后金平了。
现在魏忠贤认为自己的工夫算是做到家了。他在天启面都已经把孙承宗捧到天上去了,辽东最有战斗力的黄石也是他魏忠贤力保的,那黄石之所以离开战场也是为了孙承宗留面子调回来了。只要他能把黄石扣留到辽东打个败仗,那罪责就全归老孙头自己扛去了。如果老孙头还是能百战百胜的话……那他魏忠贤也只好认命了。
“孙先生……”等屋子里又空无一人地时候,魏忠贤又得意地摇头晃脑起来:“咱家先去在黄将军面前告您一状,让黄将军知道是咱家保住的他。而您是把他往死里推的,嘿嘿,‘信布之勇’,真是杀人不见血啊。”
“干爹,儿子查过了。”一个太监兴冲冲地跑了进来:“福王的长女还没有赐婚,年纪也差不多该出阁了。”
……
天启五年七月二十二日,长生岛。
前天金求德、杨致远和李云睿都回来了,他们已经系统地完成了在复州的工作,从昨天早上开始,黄石就召开了一次庞大的全体会议。负责内卫的洪安通、负责忠君爱国天主教的张再弟、还有鲍九孙等人都参加了。
今天上午会议告一段落后黄石望了望天色,还没有到开午饭地时候。他使了个眼色给赵慢熊。
赵慢熊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朗声说道:“趁着大家都在,我想讨论一下我们长生岛的军事条例。嗯,是关于军官成亲问题的。”
他的话在众军官中引起了一片波动——这正是赵慢熊喜欢的效果。
“我们长生岛,以往的规矩是军官必须要有一半的手下成亲,他才可以成亲。这个条例极大的鼓舞了我军士气,有效地巩固我军的军心。还非常有助于……”赵慢熊的开头讲得非常流利。不过他每次都用这种套话也不说换换,这让黄石微感无聊,他根本没有注意听赵慢熊都说了什么,反正他每次地开场白都差不多。赵慢熊也肯定会在关键地方加重语气的。
果然……
“但这个条例也给我们造成了一些困扰。那就是有很多人为了讨老婆宁可不当军官,还有个别军官想方设法地拖延晋升或者公然拒绝我长生岛下达的晋升令,甚至不惜为此吃军棍,”
又一次的全场波动。
“宋建军,那个刚刚得到三级卓越勋章的救火营军官,我想大家一定都记得他。他在天启三年来到我长生岛后,一年内就在他当时长官的帮助下定下了一门亲事。他本打算在天启四年底完婚,可是,因为他在盖州之战中表现出色,所以被提升为了果长。根据我长生岛的条例,每个果长在成亲并必须帮助至少五个手下成亲,所以宋建军在那几个本该筹备自己婚事的月里,一直忙着替他的部下说媒。”
赵慢熊复述的时候保持着一本正经的面容,但他说得话让在座的不少军官浮现出了笑意。
“曾经的宋果长在南关战役前终于达到了这个目标,但在南关战役时,宋果长因为卓越的表现被提升为了火铳把总,结果他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的五个果长,其中有四个还没有满足我长生岛的成亲条例。”
嗤笑声开始连续地响起,可赵慢熊仍然是一幅波澜不惊的表情。
“宋把总这半年一直积极地帮助他部下的部下说媒。直到上个月他的把总队里,终于有第三个果长成亲了。但在复州之战后……”赵慢熊有意地拖长了声音,然后用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说道:“宋把总再次获得了提升,这次他面对的是新兵营的几百个光棍。”
狂笑声如火山爆发一般地从众人口中迸涌而出,赵慢熊很有耐心地等到众人止住笑声开始擦眼泪时,才继续说下去:“宋教官对我说——上帝保佑,千万不要再给我提升了,不然我没过门的妻就要退聘了。”
又一波大笑声在帐篷里爆炸开来,赵慢熊转身向黄石一鞠躬:“大人明鉴,末将以为,可以增加一条条例:凡年满二十四岁的军官、或品级超过千总者,成亲不再受到限制。”
“同意,同意。”不等黄石说话,李云睿就大声地嚷嚷了起来。他刚才一直紧盯着赵慢熊的嘴唇,生怕漏听了一个字。赵慢熊说完以后,李云睿就死命地拍手叫好,那架势几乎就是要把自已的双手拍碎,脸都激动得扭曲了。
横扫千军如卷席第27节入京
今天上午的会议中,赵慢熊的提议得到了一致通过,最后确定年龄超过二十四岁的军官成亲不再受到限制。但是这就会带来一个严肃的问题,那就是在男多女少的长生岛,如何能保征军官不会夺去士兵的资源?或者更进一步说,高级军官如何能不夺去低级军官的资源?黄石担心骤然通过这个条例会导致大量女人退聘、退婚。如果真有这种情况出现的话,无疑会严重扰乱军心。
最后经过进一步讨论,确定这个条例对千总和以下军官要到天启六年正月才开始实施、对千总以上官员要到一年后也就是天启六年七月才开始实施。这期间军官还不能立刻成亲或下聘。黄石认为这样可以给士兵们留出一个缓冲期,毕竟军队中谁都不知道哪天就死了,也不知道一年里大家的前途到底如何,这样女方悔婚退聘的浪潮应该是不会出现了。
计议已定,大家就兴高采烈地吃饭去了。虽然对屋子里的大多数人来说还需要一年的时间,但毕竟大伙儿也算是有个盼头了,不用成天向黄石要求去山东出差了。
过了这么多天,黄石终于又带着午饭去看海了。坦率地说,一开始他对牡蛎姑娘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黄石的初衷不过是为了赔给一个可怜人一顿饭,再往后的感觉更像是一个寂寞的人在哄他的宠物。牡蛎姑娘很活泼可爱,黄石也很喜欢和她交谈,自己也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不过这个时代的女性显然对“纯友谊”的关系不感冒。前几天黄石回忆了一下以前遇到过的赵家姑娘。那个赵姑娘也似乎也认为黄石和她说过几句话,就应该是他的女朋友而不是女的朋友了。最后还闹得灰头土脸,总算是多亏了赵家没有把自己往死里整。
经过前些天和王家丫头的谈话后,黄石就决心从此收起自己未来人地那种不负责任心态。他轻轻地走下海岸。此时他心中的感觉似曾相识,就好像是小学时代被老师宣布请家长后,黄石在门洞的楼梯上下徘徊,最终不得不站回到自己家门外一样。
虽然黄石已经是蹑手蹑脚了,但他衣甲摩擦的声音还是惊动了正在看海的王小娘子。那丫头回头匆匆看了一眼,一面慵懒地站起身来。她走过来迎接时,用波澜不惊地语调说:“太子少大人最近很忙吧?”
从王家姑娘的脸上,似乎看不出一丝惊奇或者喜悦,这让黄石微微感到有些失落。他吭哧了一下回答说:“是的,最近公务缠身,一直抽不出空来。”
说着黄石就傻傻地把手里的食物(也就是烧饼)递给了王姑娘,那女孩子和以前一样笑嘻嘻地接了过去。看不出来更兴奋,也不显得比以往更冷淡。一种巨大地挫折感涌上了黄石的心头,在前世他就屡屡被女性玩弄于股掌之上,想不到到了明末在女人面前还是犹如白痴一般。
黄石想不露痕迹、不丢面子地找个话头提起今天的条例变动,但左思右想也没有找到委婉巧妙的说法。以黄石的盘算,这个时代女性的面皮应该比较薄,再说直截了当地提起来恐怕也不符合他现在的身份。
“黄将军想什么呢?”王家丫头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手脚利索地把饼分成了两半。她这个样子看起来,真的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本来黄石以为会遇到一个哀怨地女人,而他就可以告诉对方自己终于可以为一年后许诺了。但眼下事情的进展实在是出乎预料,他终于下定决心,唐突就唐突了吧,他下意识地挥了下手:“王小娘子你定亲了么?”无论这丫头回答什么,黄石也都早有了心理准备。
不料那丫头反倒一惊。一双大眼睛里满是诧异之色:“定亲?定什么亲?”
黄石顿时就如同被闪电劈中的蛤蟆一样地呆掉了,他张口结舌了半天,正想帮助王丫头回忆一下上次的谈话,却突然若有所悟地一顿,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王姑娘用一根手指支着嘴,眼珠子转了两个圈后斜看着天边的浮去,她认真思索了半天后又轻轻地“啊”了一声,然后摸着自己头上的丫角说道:“太子少保大人说得是十几天前的事儿吗?那个时候是有个人去向我哥哥提亲,哎呀,大人您看我都忘了。”
不动声色的黄石轻轻把手臂背到背后。眼前的小女孩把目光从蓝天白云上收回来,乌黑地眼睛无辜地眨动着,长长的睫毛也诚实地忽闪着。她双手在胸前合十,上半身微微前后晃动,像是在保证自己一个字的谎言都没有:“家兄对那户人家不太满意,立刻就回绝了。小女子那天刚和大人说完前半句,正要问大人这么做是不是合适,结果大人就有急事先走了……”
王姑娘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盯着黄石的脸色看,她看到黄石嘴角浮起地笑意越来越明显后,终于再也扯不下去了。小姑娘脸色一红,吐了吐舌头就垂首捏起自己的衣角,哼哼唧唧地说道:“就是这样,难为太子少保大人还惦记着这事儿。”
黄石摇了摇头,笑着叹了口气:“真是个孩子!”
“谁是孩子?我马上就十九了。”烧饼妹愤愤然抬头反驳,但她猛地发现这话里似乎有种暧昧的含义,于是满脸通红地又把头低了下去,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大人今天有什么话要和小女子说吗?”
——如果你急着要我给你一个保证,那我是会请求你等一年的。不过你这么个小东西没事儿还玩我,其是欠收拾啊。
黄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和王姑娘随便扯起了闲天。他偷眼看到小丫头渐渐变得坐立不安,心里又是好笑又是不忍。
就在黄石张嘴说话以前,王姑娘突然柔声问道:“大人生气了?”
“没有啊。”黄石狡猾地笑了一下:“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你做了什么让我生气的事么?”
“啊。”王姑娘犹豫了一下,又温柔地说道:“上次大人说不会写诗,捉弄了小女子一番。小女子气量狭小,就一直想报复一下。小女子就这么一点小小的坏念头,太子少保大人一定不会生气吧?”
黄石嗤笑了一声:“王小娘子绕来绕去,还是在讽刺我气量狭小啊。”
“小女子可不敢。”王姑娘抬眼看了看黄石的笑容,就连忙用手捂住嘴。也吃吃地笑了起来。
黄石也就不再卖关子,把早上的条例笼统地介绍了一遍,一边的王姑娘静静地听着,她虽然脸色基本如常,但眉目间已经隐隐有喜色。经过上次刻意安排的事件,这姓王地丫头已经把黄石的底牌摸得比较清楚了。今天看见黄石又来找她的时候,女孩也估计到会有些好消息听。
“……基本就是这样。不过一年内千总以上不能下聘,这也是为了军心。”黄石并没有对王姑娘保证什么,但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就和保证差不多了。他说完后又扫了一眼身旁的女孩子。她还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黄石不禁在心里暗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这么一个小姑娘,就把我耍得团团转了,最后还一切顺利地拿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上帝啊,要是我能猜透女人在想什么,您老人家就一个雷把我劈死吧。
听黄石讲完新地条例。王姑娘还是看着地面没有什么大反应,只是人畜无害地轻声“嗯”了一声。
“这个给你。”黄石说着就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王姑娘双手接过后捏了一下,然后就蹲下把它打开一看……里面有几十枚长生岛银币。她不解地用指尖翻动了一下,就抬起头来迷惑地看着黄石。
“我的口俸。”黄石习惯性地耸了耸肩:“朝廷不给东江军军官发口俸禄,但我不能不发。”
东江镇开镇以来,因为毛文龙报兵数目和朝廷批准数目差距极大,所以东江镇的数千军官也一律不给口俸,不然这帐就没法算了。长生岛朝廷备案的士兵数本是两千人,后来毛文龙把损失掉的钢锋营的两千兵额给了长生岛,现在在兵部报备的士兵就有了四千人。
可长生岛战兵、辅兵数万,所有地难民也都被黄石编入了军户,这样各级军官也有八百多人,再加上整个东江镇左协的其他各部就更多了。自从推行军用票以来,这些军官的口俸就得黄石出了。
几年来黄石得到的银赏已经快有千两了,这次朝廷又下令为了复州之战赏赐他两百两白银。黄石本来一直吃食堂也就没有动过,这次他特别为了烧饼妹妹从杨致远那里支了十五两出来:“朝廷的命令已经下来了,让我立刻入京面圣。我估计来回怎么也要半个月,万一耽搁了可能要一个月。这十几两军票你先拿去用。”
“是。”王姑娘连声谢谢也不说,就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神气把布口袋系到了腰间,她和她哥哥一个月的俸禄加起来也没有一两。
少女盈盈站起身以后,就抬头盯着黄石看。脸上的神情温柔得能捏出水来一样,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也放仿仿佛能说话一般。黄石在心里又是一声叹息——我这么一个大好的有为青年,就这样轻易地被人钓上钩了。
脑子里虽然这么想,黄石脚下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王小娘子毫无畏惧地仰头看着靠近地男人面孔。
“大人。”
就在这紧要关头,洪安通的声音又好死不死地响了起来。黄石微微一歪头:“我先走了,王小娘子保重。”
“大人保重。”
黄石掉头快步向远处的洪安通走去,后者冲着王丫头挤出了一个职业性的笑容,然后跟在黄石背后一起离开:“大人,金游击一定要见您,属下怎么拦也拦不住。”
见到黄石之后,金求德第一句话就是:“末将敢请大人屏退众人。”
此时黄石身边只剩下洪安通一人靠得比较近,剩下的内卫都站得远远地听不见他们之间的对话。黄石看金求德的眼睛里满是坚毅,就一挥手把洪安通也打发到一边去了。
“大人。属下听说朝廷要大人去京师,可是真的?”等洪安通走开后。金求德急不可待地发问起来,他刚刚从内卫那里听说这个消息。
“是地,我打算下午安排老营的工作,有什么问题吗?”黄石也是今天上午会议后才接到圣旨地。他一边让内卫去通知各个部门的军官下午继续开会,一边就拿了午饭到海边来了。
“大人万万不可前去京师。”金求德一听就急了。他狠狠地一拍手道:“大人,属下以为我们可以制造一起兵变,就说大人才说要去京师,长生岛就乱了。正好让吴公公也看看。”
黄石一惊之下就愣住了,接着哑然失笑道:“金兄弟你是怎么的了?”
金求德和黄石对视了一会儿,终于一头拜倒在地,还用力地开始磕头,把头盔在地面上碰得噗噗作响。
“金兄弟请起。”黄石这次真的是大吃一惊了,这种礼节在长生岛的老弟兄们中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黄石蹲下在托住金求德的肩膀:“金兄弟,有话尽管直说。”
……
下午的会议上,杨致远和贺定远一干人等都没有什么异常表现。他们还嘻嘻哈哈地要黄石从京师带些特产回来,其中尤其以贺定远为甚。那贺定远一听说黄石要进京面圣,脸上的羡慕浓得都快化作水珠流下来了。他一个劲地嚷嚷要和黄石一起去。
吴穆早已经接到了宫里来的密信,所以他倒是对今天的情景有所预料。吴穆虽然觉得魏忠贤说得很有道理,但他还是隐隐觉得黄石实在太显眼了——不过魏公公肯定懂得比咱家多,不然怎么魏公公是东厂提督,而我只是一个长生岛监军呢。
黄石神态自若地把各项任务交待了下去,长生岛各军官也都纷纷领命。吴穆连着偷看了黄石几眼,心里不禁也有些愧疚。但他再细想想自己的本心,一下子也就释然了——功盖天下者不赏,威震其主者获罪。黄军门你现在还不明显,但不把你的功劳给辽西、辽东他们分分就迟早会到这一步。咱家和你也算是风雨同舟这么久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你往死路上走……于公于私,你都最好去京师歇歇。
此时正打着这样算盘的不光吴穆一个,孙承宗此时正把马世龙找来说话。经过复州之战后,孙承宗和马世龙也都变得更有信心了。他们认为后金军已是强弩之末,到了行将崩溃的边缘了。
“孙大人放心,我关宁铁骑兵仗胜长生军十倍,胜建奴百倍。此去河东必有胜算。”马世龙一副信心十足地样子,他身上的这股子精神让孙承宗也感到很欣慰。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孙承宗几年来尽力提供给关宁军足够的盔甲、武器,并发下足额的军饷,还给他们以充分的信任,从不在军事问题上胡乱指手画脚。现在孙承宗希望关宁军能够回报他多年的辛苦和信任了。老孙头也毫不怀疑马世龙一定不会辜负他的。
想到黄石为了辽西的攻势而冒险出击,孙承宗内心也有些隐隐不安。但他认为把黄石调去直隶也是保护他的好方法,孙承宗越琢磨黄石的行为就越觉得这个人不简单,他认为让黄石独得平辽大功,既是对大明王朝不负责,也是对黄石不负责。
……
京师,大内。
今日天启刨好了一个新地木管,这是他设计的御花园喷泉的一部分。出了一身大汗后皇帝心情变得非常好,洗澡的时候还轻松地哼起了小调。魏忠贤瞧准机会凑了上来……
“把王叔的郡主赐婚给黄将军?好玩。”天启觉得这个想法蛮有趣地,哈哈笑着问:“不过为什么要这么干?不只是为了好玩吧?”
“万岁爷英明。”魏忠贤立刻絮絮叨叨地讲起了好处:“祖制,军户尚宗室者,子孙可以科举。老奴以为,黄军门立了这么大功,万岁爷赏他子孙总是说得过去的。”
天启略一沉思,就笑道:“应该,应该,还有么?”
魏忠贤赔笑道:“还有就是赐爵的问题。老奴以为,如果只论平辽之功的话,如果赐黄将军伯,那就一定要赐毛帅侯;如果赐黄将军万户侯,那毛帅就不能只赐万户了,所以……”
少年皇帝笑着接口道:“所以就要把王叔的女儿赏给黄将军,这样平辽后就算只赐爵给黄将军一人,也可以说是看在朕的郡主妹妹的面子上,其他人就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对吧?”
魏忠贤立刻大呼道:“万岁爷英明。”
“哈哈,魏卿家还真是狡猾。好了,朕许了你了,就用朕的名义给王叔去信吧。”
横扫千军如卷席第28节出兵
九州下梢,天子渡口。
天启五年八月初二,天津。
此次入京,黄石除了带上一小队内卫当作亲兵外,还带上了金求德。金求德坚决反对黄石入京未果,就坚持要陪同黄石一起前来。黄石虽然不认为朝廷现在会搞什么鸟尽弓藏,但也不忍心冷了金求德的这满腔忠诚,于是就真的把他一起带来了。洪安通则留在了长生岛,毕竟他的内卫工作还是很繁重的。
此时的天津城和辽东的金州堡一样,也是一个彻底军事化的卫所城堡。经过大明两百余年的建设,这座城堡远比辽东的城堡更为坚固,四面的城墙都修筑了错落有致的马面堡。拱卫城门的也是恢宏的半圆堡。
可是在黄石和金求德这两个军人的眼里,这座城市的建筑设计虽然讲究,却显得有些华而不实。比如天津卫的城门半圆堡门是开在正面的,这样虽然显得更体面,也更方便来往的行人、客商进出。但从军事角度讲,这也削弱了城池的防御力。比如辽东的军事条例中就规定,所有的瓮城和半圆堡门都要侧开在城墙的水平线上——这样敌军攻城的时候就必须紧贴着城墙才能进攻城门,而且即使攻破外堡门,敌方必须将攻城武器费力掉头九十度才能攻击内堡门。
护城河上正冲着城门的地方,修筑了一条宽阔的石扳桥梁。城门的吊桥已经成了一个摆设,无论是绳索还是木板都早已腐朽不堪用了。黄石一行走过大桥时,桥上的客商、旅人熙熙攘攘,没有谁关注他们这群远来的外方人。
跟着向导走入天津卫的城门,黄石看到护城的卫兵躲在两侧的阴凉地里聊天,任凭行人川流不息进进出出,并没有一个人受到检查。人们的脸上也多挂着笑容,经过岗哨前地时候仍大声议论交谈,其间还夹杂着儿童的嘈杂和妇女地嬉笑,和辽东各堡门前的肃穆、寂静恰成鲜明对比。欢快场面取代了辽东那里如临大敌的气氛。
走入城内后,黄石看着周围繁荣热闹的街道长叹一声:“这就是和平的景象啊。我已经有十年没有见到了。”
来的路上一直绷着脸地金求德此时也似有所感。他也和黄石一样始终没有去过山东,这些年来一直在长生岛努力工作。金求德左顾右盼了一会儿,也动容道:“属下十六岁发配辽东,到现在也有快十年了。真不知苏州那里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了。”
进城后,首先一件事是到天津县衙去换路引。在大明朝,根据太祖朱元璋的定制,有功名在身的人才可以不需要路引。读书人只要能通过院试考上一个秀才,那就可以配剑游学天下,不再受到关卡的阻碍。但只要没有功名在身,哪怕是黄石这样的世袭二品武官,每到一省一府都必须更换当地路引,并呈报自己的随身卫队和携带的全部武器。
明太祖朱洪武虽然出身贫苦,但却认为士人——也就是读书人、知识分子是国家的精华。所以朱洪武采取了种种手段来勉励士人,提高士人位。比如他鼓励儒生见皇帝时不行跪拜之礼,并鼓励儒生直言天子之过。
轻过二百多年的磨砺,明朝的士人已经以敢言皇帝的过失为荣。到了万历朝的时候,文人数落皇帝一个人已经不过瘾了,经常连皇帝的老婆、儿子甚至老娘一起数落,而且已经发展到出言不逊、口无遮拦的地步。甚至常常不怀好意地去揣测并公开讨论皇帝的私生话。
比如说海禁就是文臣攻击的目标之一。
长生岛的官兵在换过路引后,就走上街道闲逛。此时地天津城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军事堡垒了。城市内住有大批的商人,也有很多手工业者定居。就是城外也出现了不少交易市场,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万历朝彻底放开海禁带来的效果。
其实早在嘉靖年间,大明天子就开始变相开放海禁了。少年时代的嘉靖皇帝曾经与文臣苦斗不休,但后来在二十年里,他不曾修改过内阁票拟一个字。到了嘉靖后期,曾经年少轻狂地天子已经垂垂老矣。嘉靖皇帝简单地增加了些船引的数量后,就把进一步开放海禁这个重任留给了他的儿子——隆庆皇帝。
黄石一直认为隆庆皇帝这人说好听了是“老好人”,说难听了就是窝囊。他登基时,内阁的那群老头子都是和嘉靖摸爬滚打过大半辈子的人精,随便哪一个都能把隆庆修理得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每次御前会议的时候,基本就是那群阁臣自己商量事情。刚登基的隆庆每次想发表点意见,就被内阁老实不客气地顶回来——陛下,现在皇室人口不旺,您有功夫还是回后宫生俩孩子,别没事儿就和我们起腻。
隆庆皇帝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天上朝后就在听臣子们讨论,等他们讨论好了计划递到皇帝鼻子底下,天子说一声“可”后,臣子们就山呼万岁,然后一哄而散地下班回家去也。史载隆庆皇帝曾经几年天天只有机会说“可”字。因为嘉靖去世前开放了几个港口搞出口贸易,所以隆庆的胆量也就是能干到这一步。
隆庆死后,临到下一位皇帝万历就不想上朝了。结果臣子们就给皇帝取了个外号叫“小蜜蜂”。“小”的意思就是天子的身板比较单薄,“蜜蜂”就是指天子只喜欢在后官的花丛里飞舞。
万历时代,大明公司的两任总经理一个比一个厉害。高拱高总经理见惯了前任窝囊废董事长隆庆,何况票拟出于内阁他觉得也没啥好怕的。结果高总就冲着传旨的太监大叫:“你真的想让我相信一个十岁孩子的话叫‘圣旨’吗?”……不料现任万历董事长的两妈(生母和嫡母)是两个很厉害的年轻女人——起码比她们过世的老公厉害。这两个女人暗地里收买了副总经理张居正,联合起来把高总轰回家养老去了。
万历亲政后,小冰河时期也就到来了。为了增加收入万历下令彻底废除海禁船引,改为每条船收一定地海税。比如四十两……
长生岛一行人走在从天津去北京的路上,黄石看到除了大明自己的商人以外,还有很多胡商。他们押送着各种货物往来于京津之间,其中还包括成队的黑奴。万历放开海禁后,很多明朝官员——尤其是京官,都觉得买几个黑人看家护院很神气。所以对西洋商人来说,黑奴和钟表都是很受欢迎的商品。
因为开放海禁,万历被文臣攻击得个体无完肤。但这个天子有自己的一定之规,他一看内阁通不过,就派太监去收税。那些收海税的太监汇报说大明海商的船越造越大,以前需要两船装地货物,现在一船就能运走了。小气的万历天子就认为自己吃亏了,结果就提升每船的税银……商人就造更大的船……万历就收更高的税……到了黄石这个时代,大明的每艘海船的关税已经涨到八十两。
黄石记得,西班牙人在万历年前后曾经对中国有着完全不同的评价。开始地时候说中国海贸能力低下,她的水手少到不足以保卫自己。但在万历开海的十年后,西班牙马尼拉总督就写信给西班牙国王,声称中国的海船变得又大又多:“如果中国皇帝愿意,他的船多得可以架起一条从泉州到马六甲的舟桥。”
进入北京城,黄石不时总能看见各种各样的书局、书店。这些书店中除了贩卖读书人需要的各种儒家经典以外,还有无数种的小说、佛经、道教经书,以及翻译成中文的泰西着作和各种宣传小册子。
大明每年农税二百万两白银,因为小冰河时期的影响,万历天子每年都要免除大量的农税并赈灾。他先是下令赈灾款从内库出,然后就是战争特别费从内库出,接着是修河治水钱也要内库出,还有军屯歉收也要内库补助等。
为了应付各种开支,万历就挖空心思地挣钱。他除去收了近三百万两海税银和上千万两的工商盐茶银以外,还下令开放书局给内库挣银子。只要能卖出去的书一律刊印,或者只要肯交钱就给你印。
所以这个时代也是中国封建王朝时期书籍刊印得最多的时代。黄石记得,闻香教教主徐鸿儒的经书都是皇家书局刊印的,闻香教的作乱宣传单也是皇家书局印的——就因为徐鸿儒付钱了……
北京的路人穿的衣服也是五颜六色,这一切也是为了税收上的考虑。曾经有言官痛心疾首地谈到大明的百姓穿的比官员还漂亮,更有人开始穿明黄色的衣料了。文臣要皇帝整肃朝纲,不许百姓僭越。一开始万历也曾犹豫过,但收绢税和花布税的太监问他:“如果不许小民穿绫罗绸缎,那万岁爷找谁收税去呢?”
最后就是万历天子再次倒在了银弹攻势下,顶住了文官的齐声痛骂,把大明祖制给修改了。废除了所有关于车马、衣服和轿子的限制。
“黄将军,前面就是皇城了,请止步,”请来的北京向导打断了黄石的思绪。他指了指远处的紫禁城:“黄将军可以再稍微靠近看看,但不要太近了。看完我们就去驿馆住下,等待圣旨召见吧。”
黄石向前又稍微走了一段距离,现在他的位置大约是在前世毛主席纪念堂那里,紫禁城的南门已经遥遥可见。黄石极力张目看去,但因为离得太远也看不清城楼上面的匾额,更不要说写在上面的字。
那个向导见黄石看得用心,忍不住凑近了问道:“黄将军在看什么呢?”
“城门上面是不是有个匾额,”黄石飞快地遥指了一下紫禁城南门,发觉自己的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变得哆嗦起来:“匾额上是不是写着‘大明门’啊?”
向导含笑点头:“黄将军说得不错。将军以前可曾来过京师?”
“没有。”黄石头也不回地否认了。他看到天津港外遮天蔽日的海船船队;看到天津城内和来北京一路上的各国商人;看见北京一片片的书店和书局;也看到花团锦簇的北京居民。虽然黄石看不到南门的匾额,但一想到上面的“大明门”三个字,想到中国已经放开海禁、路禁、书禁和服饰等级制度,黄石就感到自己以往做地事情都是有意义的。
“大明门啊,大明门。”黄石觉得自己的眼眶都开始湿润了。过去多年的辛苦在这一刻好像已经得到了回报。他喃喃对自己轻声说道:“明天,最迟不超过后天,我就会被召见吧?我一定要好好看看那牌匾,那正象征我舍命保卫的华夏文明,是我祖先的荣耀和后代的福祉。”
天启五年九月十日,山海关,大明辽东都司府。
马世龙在桌面上摊开了一大张地图。屏退了众人以后,马总兵亲自给孙承宗讲解起河东的局面来。
和黄石原本地历史一样,马世龙最终还是把目标选定在了耀州——这个连接辽中平原到复、盖丘陵地区的关键枢纽上:“孙大人,近日有不少汉军从耀州、海州一带逃来辽西。经过仔细询问,耀州只有一些旗丁和建奴的家眷。而且耀州现在的堡垒是一个驿站扩充起来的,城墙低矮,搭人梯就可以攀越。”
桌子的地图上还插着些五颜六色的小旗,这些是用来表示附近的后金军分布情况地标示物,可以让人对军事形势一目了然。马世龙指着盖州的位置说道:“根据复州之战的情报,盖州一带原本有分属建奴六个旗的七、八十个牛录,这两个月来,我军已经发现其中五个旗的建奴已经返回辽中。林丹汗也给兵部去信,说他那里建奴压力很大,所以末将认为建奴主力已经回到辽北去了。”
“剩下的,”马世龙把手在地图上方虚抓了一把,紧接着就握紧拳头砸在盖州地区:“只有建奴正蓝旗的二十一个牛录盘踞在这里。这正蓝旗今年已经连续被东江军打垮了两次。据细作报告,正蓝旗的旗主莽古尔泰也受了伤。孙大人,末将的计划就是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耀州,然后再以雷霆万钧的力量南下。全歼建奴正蓝旗,活捉莽古尔泰!”
孙承宗听得连连点头,情报和战略看起来都很完美。他拈了拈长须,沉声问道:“马帅你有几分把握?”
马世龙昂然挺直了身体,两只大手也都举了起来,十根手指岔得开开地:“十足,十足……”
慷慨激昂一番以后,从内到外都充满自信的马世龙身上好似蒸腾起了一种霸气:“孙大人明鉴,南关和复州之战,都出现过望风而逃的行为。可见这个正蓝旗是建奴中战力最差的一旗。据末将分析,这个旗从上到下都完全丧夫了和我大明官军对垒的勇气,此战易如翻掌观纹一般。孙大人大可放心。”
说着马世龙就嘿嘿一笑:“如果不是为了收复盖州,这么烂地一队建奴,末将还真懒得去打他们。”
马世龙话里话外的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势让孙承宗很满意。他只是微笑着提醒了一句:“马帅既有如此把握就好。只是不可大意,也不可过于骄傲啊。”
这话把马世龙听得哈哈大笑:“孙大人啊,您多虑了。本次末将以关宁名将鲁之甲为主将,那前锋李承先也有万夫不当之勇。无论是韬略还是勇武,末将敢说他们都不在那黄石之下。至于此次出动的宁远中协,更有车炮营一、铁骑营一、水营二。这实力不要说一个小小的东江左协,就是整个东江镇都比不了!”
天启五年九月十二日,黄石还在北京苦苦等待着召见的命令,而此时关宁军、宁远中协副鲁之甲杀牛祭旗,四个野战营随即向着三岔河方向浩荡出发。一马当先的正是熟读兵书、且号称能开十石强弓、挥丈二马槊的猛将李承先。
第一次上战场的李参将直辖的车炮营共有战兵两千四百八十人,连同辅兵共五千五百人。拥有大炮八十八门、战车三百五十辆、马六百匹、各式火铳一千五百支。随后出发的三营按照定额编制还会有战兵几四千人、辅兵近万;大炮六十门、火铳千余支。此外还该有两千余条战船随行。
和其他几个将领的亲兵队一样,李承先的家丁们也都是第一次出征。他们大多是李承先这几年来从配军中挑选出来的杀人犯。这大批的前江湖好汉们鼓噪而行,看上去也是煞气逼人。
历史的车轮终于还是滚到了这一步——耀州血战的帷幕正在被轻轻拉开……
横扫千军如卷席第29节转折
在黄石前世的历史上,鲁之甲确实带着规模庞大的队伍出征。这是一支没经历过战火的队伍,在此之前还不曾上过战场。历史上的马世龙确实以为耀州只有一个牛录的旗丁和妇孺。历史与目前的区别是,历史上马世龙是于九月二十二日出兵,而这次则提前到了九月十二日。
在黄石的前世,马世龙对耀州的兵力判断有误。那里不仅仅有一个牛录的无甲旗丁和妇孺,还有牛录额真屯布鲁的整整一百战兵!当屯布鲁听说鲁之甲意图进攻耀州后,就连夜埋伏在官道的两旁。等入夜后明军到达时,屯布鲁让城内的无甲兵和妇孺老人举火并敲锣打鼓。惊疑不定的鲁之甲和李承先领着明军在城外站了半夜不敢进攻,他们决定等天明看看清楚再说。
一直等到明军人马疲惫后,屯布鲁突然带着一个牛录的战兵从官道两侧杀出。黑暗里明军也看不清有多少敌军,大军就在慌乱中崩溃了。鲁之甲和李承先被乱军挟裹着逃回三岔河。但到了河边才发现,先一步逃过河的关宁军铁骑营为了防备后金军追击把浮桥扒断了。明军官兵竞相跳河,因为不会水而淹死的人都快把辽河填满了。
仓皇之间鲁之甲和李承先也找不到过河的船只,所以两人先后都被屯布鲁追上杀死。此战屯布鲁以一个牛录的兵力击溃明军一个协,一百兵斩首四百余级,其中还包括一个副将和一个参将,并缴获铁甲七百具、战马六百余匹,辎重、兵仗不计其数。努尔哈赤为此亲自出城四十里迎接屯布鲁,并宰杀牛羊感谢神灵赐予这次“史诗”般的胜利。
辽西大帅马世龙对此解释的原因有三:第一、他误信逃人之言。如果事先告诉他耀州有一个满员的、装备齐整的牛录,他或许会更慎重地考虑出兵问题。第二、马世龙认为主要错误在鲁之甲。如果关宁军白天进攻耀州,四个营七千战兵打一个牛录的一百,那么应该差不多能打赢。最后是第三点、马世龙指出,如果骑兵逃跑的时候不扒三岔河浮桥,本来不会死那么多人的。
不过马帅地这些解释没有被刻薄寡恩的天启皇帝接受。虽然在黄石的前世,天启因为总看不到捷报而锻炼出了有耐力的心理素质,但无论如何天启还是想不通一个协怎么可能会被一个牛录打败。
在黄石来到的这个时空里,天启皇帝因为看到了军队的一些胜利而变得不愿容忍失败。而屯布鲁的那个牛录,在参加复州战役时遭到明军重创,已经跟随代善回到辽中去休息了。不过这次的耀州也不仅仅是旗丁和妇孺老人……
天启五年九月十三日,耀州。
一队人马有气无力地行进到了堡门外,领头地正是还吊着一只胳膊的莽古尔泰。他刚刚收到一封密信,说盖州右屯的刘兴祚在听说黄石去京师后已经稳定下来了。刘兴祚经过思考觉得还是再看看风头为好,这样莽古尔泰提了快两个月的心也就算是放下来。
动手宰刘兴祚是不可以的,至少现在还不行。所以莽古尔泰本就存着后发制人的念头,希望汉军不要生疑。在确认了形式如己所愿之后,莽古尔泰一下子就轻松了。他留下五个比较完整的牛录和半数的无甲兵继续防备盖州,自己则带着剩下地十六个牛录的残兵返回辽中去修养。
最近莽古尔泰身心俱疲,面容已经很憔悴了,连白头发都长出一些来。路过耀州的时候,莽古尔泰的亲兵在附近的林子里看见了不少糜鹿。他听说了以后愣了半天神,终于苦笑了一下:“那就在耀州休息一天吧,我们明天去打鹿。哎呀,好久好久没有打猎了,真是怀念啊。”
莽古尔泰的护军看见主子脸上久违的笑容后也暗自伤心。虽然这是一个苦笑,不过怎么也是复州战役后罕见的笑容啊。他们一边牵着莽古尔泰的马去耀州过夜,一边暗自分配任务,去周围搜罗酒水,准备明天让莽古尔泰好好乐乐。
今天还在北京闲逛的黄石决定再去毛承斗家坐坐。自从毛文龙开镇以来,毛承斗作为毛文龙的嫡长子就奉母住在京师。黄石对毛承斗的个人印象本来就很不错,到了京师后黄石也去拜访过毛承斗,而那毛承斗一心以为他会继承父亲的平辽将军世职,所以对黄石这样的大将也非常客气。毕竟他觉得从远里说毛家和黄家以后还要世代互相扶持,从近里说黄石也是他父亲的左膀右臂。
毛文龙的老婆是他发迹后回杭州老家娶的,所以这毛承斗现在才二十二岁,常居京师让他显得稚气未脱。但每次黄石来拜访他的时候,毛承斗都会留他吃饭,还会在黄石离开的时候送上一个红包——就是所谓的仪金。每个红包里虽然都只有五两银子,但却是明末上司和下属间的重要礼节。
在黄石的前世,毛文龙的族人多死于战争,到铁山惨败时毛文龙已有三百多族人殉国,结果毛承斗就成了毛文龙硕果仅存的儿子。毛文龙死后(铁山丧师也是袁崇焕杀毛文龙的罪名之一),毛承斗一直留在京师为他父亲和战死的兄弟、族人鸣冤。后来满清入关,毛承斗就逃回杭州老家。
等弘光政权覆灭后,毛承斗披发入山去做野人,当时孔有德等东江旧部已经封了三个王、一个侯,他们派兵搜山找到了毛承斗,这些人纷纷要毛承斗跟着他们去共富贵,可毛承斗毫不犹豫地说道:“恐有违故将军(平辽荡虏)之志。”史载毛承斗就此不知所踪。
黄石向毛府递上名帖后,很快就中门大开,毛承斗如同往常一样亲自出来迎接黄石。
“少帅安好。”
“黄将军安好。”
每次见到文弱书生一般的毛承斗,黄石都暗自叹息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合格的边将。他想到自己如果娶妻生子后,如果后金到时还没有被消灭,自己的正妻、嫡子也要住在京师,那么下任的辽东都指挥使可能就会在完全没有见过战争的情况下接任。
才跨进毛承斗家的大门槛,黄石就看见还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等着自己。那个人年纪也就二十七、八上下,与黄石相仿佛。一身地青衣儒巾,见了黄石就是拱手一礼:“黄将军。”
黄石连忙回了一礼,他见眼前的人自有一番雍容风度,就知道对方多半也是世家子弟,加上这种青衣穿戴后,黄石估计来人是官宦人家里还没有考上功名地孩子。正因为家里有人做官,所以才需要谨守礼节。这种子弟不敢像一般百姓那样穿的花花绿绿,免得被言官弹劾他家里人教子不严。到了明末,黄石见到的所有重视服饰等级的人,统统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和官员子弟,这个时代的百姓和商人倒是百无禁忌。
黄石回礼地时候恭敬地问了一声:“阁下贵姓?上下如何?”虽然对方还是个白身,但他家里既然可能有人做官,那黄石就不敢不谨慎了。
“鄙姓孙,贱名之洁。”那青年语气和神色都客气得很。
“孙公子。”黄石礼节性地称呼了一声,他一时还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
孙之洁似乎看出了黄石的疑惑,他脸上闪过自豪的神情,语气仍是方才那种淡淡的声调:“家祖父曾在鄙人面前提起过黄将军,”孙之洁又顿了一顿:“家祖父乃当朝文渊阁大学士、兵部尚书、辽东经略……”
天启五年九月十四日,耀州。
一脸忧色和憔悴的莽古尔泰召集了部将训话。他刚要去打猎就得到大批明军抵达三岔河的消息。现在他看上去一下子似乎又老了十岁。以往的那种活力似乎已经离体而去。莽古尔泰的动作、神色和口气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一个老人了。
“本贝勒已经让人去盖州搬运妇孺了,我们现在要做地就是死守耀州,不然我们正蓝旗的老人、孩子和妇女就都会落入明军手里。”莽古尔泰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估计一旦耀州失守,刘兴祚就会作乱。而以现在正蓝旗的状态绝对无法抵抗优势明军的两面夹击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悲哀:“你们能想象明军会对我们的族人做什么么?你们能想象这种事情会发生么?”
莽古尔泰迟缓地挥舞了一下手臂,脸上厚厚的暮气下隐约闪动着一丝坚毅:“我们一定要死守耀州,让盖州的旗丁能够撤回辽阳。就死在这里吧。”莽古尔泰叫了一声:“我们就死在这里吧。”
此时三岔河旁的鲁之甲已经等的不耐烦了。两个水营都有无数大船,每条大船上还都系着许多条小船。孙承宗给每个营理论上都配了一千条船,但李承先从清晨开始等了一上午,直到鲁之甲的中军抵达后还是没有看见一条船的影子。
他们不知道铁骑营的周守廉偷偷和刘、金二人商量过了,要趁这次出兵给鲁之甲和李承先点颜色看看。让他们别一天到晚趾高气扬,以为抱紧了马世龙的粗腿就可以无所顾忌了。
一直等到太阳快下山了,鲁之甲总算等来了七条渔船。领队的水营军官不顾铠甲在身,还是行了一整套地大礼:“禀鲁大人,水营的船都开不过来,所以金大人就让卑职搜罗了这七条渔船送来。”
“为什么开不过来?”鲁之甲一听就急了,眼睛也瞪得滚圆。
“回鲁大人话,我们的大船太大了,而这辽河的水又太浅。而且水营不知道落潮的时节,船开过来恐怕会有搁浅的危险。”那个水营军官说得振振有词。
鲁之甲吹胡子、瞪眼地问道:“那小船呢?每条大船上不都系着几十条小船吗?”
那个水营军官不慌不忙地说道:“回鲁大人话,小船太小,离开大船恐怕就会被海浪吹去了,今天海上的风浪实在太大了啊。”
鲁之甲一时也是瞠目结舌,最后胡乱挥了挥手把来人赶走,然后指挥士兵用渔船渡河建立桥头堡,同时命令上万辅兵出动,砍伐树木搭建浮桥。
黑夜中的耀州还是一片灯火通明。莽古尔泰全身披挂地坐在椅子上,面色阴沉地小杯喝着酒。他把自己的大铁盾牢牢地捆在了左大臂上。莽古尔泰看了看自己还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左下臂,不禁又是一声叹息。
“主子,你休息会儿吧。”一个正蓝旗奴才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他看见自己的旗主已经保持这个样子从清晨等到了入夜,又从早夜等到了黎明前:“天就快亮了,主子爷好歹也休息一会儿吧。”
莽古尔泰苦笑了一下:“休息?我马上就有的是时间休息了。”说罢他就又饮了一小杯酒。口里喃喃自语道:“浮桥很快就会搭建好,今天上午明军就会过河了。两万大军啊,但我仍然会去拼死抵挡、厮杀一番!”
十五日正午。
一夜加一上午的强渡运过去了一批大炮,李承先也带着一批战兵渡过河去了,但浮桥距离修好还是遥遥无期,准确地说连打造浮桥地木材明军也还没有收集完成。鲁之甲郁闷地看了看天色,只好加紧督促那七条渔船往复运送部队。可大炮实在是死沉死沉的,加上辅兵本来就都是刚从地里召来地种地军户,他们手忙脚乱地也快不起来……
莽古尔泰斜靠在椅子背上睡着了,一个正蓝旗的白甲兵蹑手蹑脚地把一张斗篷披在他身上,不想这个轻轻的动作一下子就把莽古尔泰惊醒了:“明军来了。”莽古尔泰惊醒后就是一蹦三尺高,他双目圆睁地怒吼道:“杀啊,跟我上。”
“主子,主子。”周围的几个白甲一拥而上,把神智还有些不太清醒的莽古尔泰抱住了。“主子,明军还没有修好浮桥呢,您别急,再睡一会儿吧。”
……
今天黄石才吃过午饭,就有一个毛家的家丁给驿馆送来封信。黄石撕开一看,原来是毛承斗叫他明天出去踏秋,还说也把孙之洁叫上了,会在京师郊区地一个凉亭里摆桌酒席。黄石问清了那个凉亭的地点,就赏了来人几个小钱,打发他回去告诉毛承斗自己一定会早早赶到。
十六日。
鲁之甲还在忙碌组织渡河,李承先则在对岸搭了一个帐篷休息下来。今天海上传来了更不好的消息,水营因为风浪大已经回宁远去了。鲁之甲当机立断把水营的陆战兵都扣住了,一面加紧督促士兵砍伐树林,争取快点把浮桥搭起来。
中午的时候,耀州的莽古尔泰正在午睡。他的盔甲已经松开了不少,让被憋了两天的胸膛出来透透气。侦察兵进来地时候,莽古尔泰哼哼了一声:“明军的浮桥……想来还是没有搭好吧?”盖州的五个比较完整的牛录已经赶到了,莽古尔泰宽慰之余就让他们抓紧时间休息。
“主子爷英明。”
那个侦察兵报告完毕后,莽古尔泰懒洋洋地说道:“知道了,下去喝酒吃肉吧。”当年努尔哈赤渡三岔河的时候,只用了一夜就搭建好了大批的浮桥,六万军队在五个时辰内就通过了辽河。这次在复州,黄石的两万军队渡过沙河连两个时辰都没用到。莽古尔泰回忆着往事,嘟囔了一句:“这都是明军,差距咋这么大涅?”
天启五年九月十七日,下午,三岔河口。
在黄石前世的历史里,鲁之甲是从九月二十四日折腾到了九月二十七日还没有修好浮轿,这次他从九月十四日苦干到了九月十七日,仍然没有把桥搭好。鲁之甲看了看刚刚收集好的木料,终于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坐船渡河了,你们今夜把浮桥修好,天明前让铁骑营跟上来。老子已经在野地里睡了三天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去耀州休息了。”
不就一批老头、小孩和女人么?顶多还有二百连盔甲都没有地旗丁。鲁之甲还是认为没问题的。
今天下午莽古尔泰带着几个白甲去林子里打猎了,传令兵跑进来的时候,莽古尔泰正大呼小叫地吃着滚烫地烤鹿脯,他左臂又被牢牢地吊在了脖子上,盔甲也卸掉扔在了一边。听到传令兵的报告后,莽古尔泰头也不抬地否决了部将趁夜偷袭地计划。他觉得晚上打仗虽然能虚张声势,但斩首和缴获都会大大缩水:“派人去故布疑阵,让那些无胆鼠辈在外面再喝一夜冷风。”
莽古尔泰吃得满嘴流油,他头也不抬地囫囵吞咽着食物,嘴里塞满了鹿肉,含糊不清地叫嚷着:“今晚要吃饱喝足,再美美地睡上一觉,明天一早就杀那帮肥猪去。”
横扫千军如卷席第30节患难
天启五年九月二十一日,京师,大内。
今天皇帝辛苦一天,终于在太阳落山前完成了自己设计的御花园喷泉,当然这个时代还没有喷泉的概念,所以紫禁城的这个喷泉也是中国的第一座人造喷泉。天启很为自己天才的创意而得意。一路上年轻的皇帝哼着从张皇后那里听来的调子,感觉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了。
“饿死吾了,快传膳。”洗完澡后皇帝披了条布就嚷嚷着回到内殿,全身上下都蒸腾着热气。
以往这个时候小太监就会急速地冲出来摆好桌子,很快热气腾腾的饭菜也会送到皇帝的御桌前。但今天皇帝喊完后就发现了异常,司礼监秉笔和东厂提督一起默默地站在内殿阶前——这两个人一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天启愣了一会儿,喝住了正忙着摆桌子的小太监们:“等等,你们先出去。”
说话的时候皇帝又扫了一眼脑袋都快垂到脚面的魏忠贤,后者就像一个没写作业的小学生那么惶恐不安。天启叹着气坐到了自己的御座上,用手支着自己的额头,等小太监们帮他把龙袍穿好后,年轻人开口道:“说吧,又是什么坏消息来了?”
“关宁总兵马世龙上书请罪。”随着魏忠贤一声低低的报告,司礼监秉笔太监就双手哆嗦着把一份奏章递上了,接着就战战兢兢地等在皇帝身边,冷汗一颗颗地从肥厚的下巴上滚落。
天启皱眉看了他一眼,用厌恶的口气问道:“你在等什么?等赏钱么?”
“老奴不敢。”司礼监秉笔如蒙大赦,也不敢擦汗就连忙退到魏忠贤身旁站好,然后就连忙又把头低低垂下。
皇帝手指在奏章上摩挲了一下,顿了顿终于飞快地把它翻开了。天启看得很慢,嘴唇轻轻抖动似乎正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奏章。垂首看地面的魏忠贤不时能听到皇帝偶尔发出轻声地嗤笑声。这笑声越到后面越频繁,也愈发的响亮起来。
“哈,朕还以为什么大事呢。看把你们吓的。”
天启笑吟吟地合上了奏章,还轻轻地在上面拍打着:“不就是死了一个副将一个参将,丢了万余士兵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嗯?”
虽然皇帝和颜悦色,但东厂提督和司礼监秉笔反倒把头垂得更低了。
“马世龙误信逃人所言,本以为可以去欺负些老弱和妇孺……哈哈,当然嘛,出动一个协两万官军去打几百女人和老头,再打不过那还是人么?”天启又嘻嘻哈哈地翻开奏章重读起来,并不时挑出一些他认为写得妙的句子。
天启从头到尾挑了一遍,还意犹未尽地啧啧称赞道:“说得真妙,马世龙不说朕还不知道呢。每年花朕三百万两银子养着地十几万官军,原来就敢去和几百女人和老头打,如果遇上建奴男人就该输,输得没错,还输得理直气壮!”
魏忠贤和满殿的太监立刻又跪了一地,齐声叫道:“万岁爷息怒。”
“起来,都起来。”天启满脸都是微笑,热情洋溢地招呼道:“谁说吾生气了,吾挺高兴地,你们没看吾笑得这么开心么?”
见一众太监还哼哼唧唧地不肯站起来,天启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响得如同凌空打下一个霹雳。他同时厉声大喝:“都给朕起来。”
太监一个个面无人色地爬起来站好,天启扶住桌子的手臂一个劲地抖动,喉咙里咯咯作响半天,才挤出一句不成腔调的话:“魏忠贤,内阁拟的票呢?”天启全身都开始发抖了,他把奏折劈面砸到魏忠贤脸上,发出一句不成人声的怒吼:“朕为什么看不见内阁的票拟?回话。”
刚才那一奏章正砸在魏忠贤鼻梁上,鲜血立刻从鼻孔中涌出,从脸上直流而下,然后滴滴答地落到他脚前地奏章上。魏忠贤还保持着双手紧贴腿侧的姿态:“回万岁爷的话,内阁不敢拟票。”
天启怒极而笑:“哈,不敢拟票?朕养的官军不敢和男人打仗也就算了,朕的内阁居然连票都不敢拟了,那朕还养内阁干什么?哈哈,当真有趣。”
皇帝阴冷不善的笑声回荡在内殿里,众公公都骇然变色。那几个伺候皇帝的小太监很少见到一贯和善的天启变成这个样子,一个个大腿都哆嗦了起来。只有鼻血长流地魏忠贤面不改色,仍然用平缓的语气说道:“回万岁爷,马世龙付托不效、辜负君恩,但……”
说到这里魏忠贤就停住了,他在成功地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后跨上一步,直挺挺地跪倒,仰起头和天启对视:“万岁爷英明,马世龙是孙先生一手提拔的,今年孙先生还亲自为马世龙请了尚方宝剑。老奴虽愚,但斗胆问万岁爷,如果让内阁拟票处罚马世龙,那又会置孙先生于何地呢?”
看到天启沉默下来了,魏忠贤加重语气说道:“老奴以为,这马世龙误君无能,但既然是孙先生提拔的,就一定要给孙先生一个面子。老奴一片精诚,可鉴日月。万岁爷明鉴啊。”
“不过,不过……”天启仰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扳,突然说道:“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什么莽古尔泰,还有什么建奴的正蓝旗,今年已经被黄将军打过两次了。”
“万岁爷英明,”魏忠贤立刻大声接茬道:“第一仗是在南关,莽古尔泰这厮领着三个旗和黄将军一个营打,被黄将军夺下了他的大旗和金盔,并斩首近九百具。这厮还被黄将军一个营困在南关一个多月。”
天启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步,魏忠贤目不斜视地说下去:“第二仗就是收复复州,莽古尔泰这厮贼心不死,领着建奴六个旗的精锐去打黄将军的两个营,这厮诈败、诱饵、设伏等等,无所不用其极,就差火烧水淹了。但黄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就是在这种不利局面下靠两个营大败建奴六旗精锐。最后黄将军还因为曾中计上书请罪,全不居功。”
听到这里天启又发出一声似哭似笑地长叹声,那魏忠贤还不依不饶地说下去:“此战马世龙自己也承认,对面的建奴只有莽古尔泰一个旗,而且是被黄将军两次大败的残兵败将……万岁爷,老奴以为,如果此战是黄将军在指挥的话,那莽古尔泰恐怕连应战的胆子都不会有啊。”
“如果朕当年听吴穆地,把黄石调去做提督辽西军务总兵官就好了。”天启才说完就想起魏忠贤说过——孙承宗当时不同意。
魏忠贤察言观色,就趁热打铁地说道:“老奴以为,暂时还是不要让黄将军去辽西或者回长生岛,不然恐怕孙先生那里下不来台。是不是等风头过过再说为好呢?”
天启一时无语就又开始在殿内缓缓踱步:“信布之勇,嘿嘿。和马世龙这种人比,黄将军当然勇了。这能不勇么?”皇帝许久以后才收住脚步:“这件事情,御史们都知道了吧?”
“回万岁爷话,御史们已经纷纷上书弹劾了。老奴已经和内阁商谈过了,凡是弹劾孙先生的,一律都驳回去。”魏忠贤仍然跪得笔直,鼻血也已经流得满胸都是:“那些弹劾马世龙地,老奴以为还是送到辽东督司府去为好。”
“嗯。”天启先是答应了一声,接着又皱眉想了半天,迟疑着问魏忠贤道:“这岂不是让孙先生为难么?”
“万岁爷英明。老奴以为,如果孙先生处置了马世龙,那言官们自然无话可说。孙先生就好比那挥泪斩马谡的诸葛武侯,对孙先生的名声也是有益无害。如果反过来孙先生要马世龙戴罪立功,那孙先生也可以借这些弹劾奏章来拉拢马世龙,让他知耻而后勇。”
魏忠贤言词朗朗,把天启听得也是连连点头:“不错,孙先生自有成算,吾不去给他添乱。就按你说得办吧。”
皇帝回过头来看到魏忠贤还笔直地跪在那里,鼻血已经淌了一摊,心下既为他的忠心而感动,又为误会了魏忠贤的一番心意和自己的莽撞而后悔。当然天子肯定还是不会向太监认错的,他只是招呼了一声:“去把魏卿家扶起来,带他去止血。
魏忠贤谢思离开了。他走了以后很久,天启仍望着他消失的那扇殿门,忍不住对身边的小太监赞叹道:“厂臣真是忠心耿耿啊。而且凡事都出于公心,人情练达又从来不居功。实在是很难得。”
此时魏忠贤已经跑到了司礼监,他先是哈哈大笑了一番,一直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还停不住:“没想到啊,没想到。”魏忠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咳嗽着:“没想到第一仗就输了,还输得这么惨啊。”
笑过瘾之后魏忠贤脸色一沉,冷哼了一声:“是哪些蠢货上书弹劾孙先生的?咱家不是交待过了么?咱们的人只能弹劾马世龙,不能弹劾孙先生。”
司礼监的太监吓得脸色煞白,连忙磕头分辩说:“回厂公话。我们的人确实都在弹劾马世龙,那些弹劾孙先生地都是一些自命耿直的家伙,不是我们的人。”
“放出风声去,说万岁爷不喜欢有人弹劾孙先生。如果还有人不长眼的话……”魏忠贤眼睛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牙齿也跟着紧咬了一下:“仔细给他们挑字。如果奏章里有错字或语句不通顺的话,就动廷杖治他们的不敬罪。”
……
天启五年九月二十五日,郊外凉亭。
孙之洁、毛承斗和黄石正在煮茶听琴。黄石本来喜好一身戎装,但孙之洁不太喜欢和一身戎装的人一起喝茶。就是毛承斗也不喜欢黄石一天到晚穿着军服晃来晃去。黄石虽然对他们的这种心理不以为然,但也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明末时代地环境中,军人的盔甲并不比乞丐的要饭碗更高贵……当然,在引人注目上要更胜一筹。
黄石扪心自问,自己也不喜欢和一个乞丐同桌而坐,所以就换下了自己的军装。孙之洁本来建议黄石穿二品武将的大红官袍。除了乌纱是方翅、胸前的图案是老虎以外,其他的和文官的二品官服没有区别。孙之洁觉得这样很威风,也很可以显示地位。但黄石对此毫无兴趣。他和孙之洁、毛承斗一样穿了一身白身的青衣,并扎了一个头巾。
茶煮好了以后,孙之洁嗅了嗅香气,满意地叹息了一声:“两位今日能来,足见盛情。”
最近弹劾马世龙的奏章满天飞,虽然天子统统留中不发,但大家结合今年来东林党的遭遇,都认为老孙头也要不行了,所以一个个都躲得离孙家远远的。京师的孙府门前已经是门可罗雀。
黄石身为边将,入京以后从来不敢去拜访什么朝中大员,那些大臣为了避嫌也都躲着黄石走。所以他能结交地也就是边将家属,比如毛承斗这种人。那天遇到孙之洁以后,黄石估计这可能是孙承宗有意的拉拢手段,但他也欣然结交。黄石记得高阳之战中,孙承宗全族殉难,比毛文龙还要惨——好歹毛文龙也有个儿子是“不知所踪”,眼前的孙之洁既然是孙承宗的嫡亲孙子,那也肯定是应劫之人。
出于这种发自心底的尊重,黄石在听说耀州惨败后也没有避开孙之洁。那毛承斗本来有些犹豫,但看黄石这么做,心里且敬且佩的同时也就豁出去了。结果黄石和毛承斗一下子就成了孙之洁的患难之交。
“孙阁老是三朝元老了吧?”毛承斗学着孙之洁的模样嗅了一遍茶,同时还不忘记宽慰道:“听说皇上已经开始挑错,廷杖了一些弹劾孙阁老的言官。这说明孙阁老圣眷未衰啊。”
孙之洁脸上先是一喜,跟着又是一忧:“圣上隆恩,对家祖父自然是爱护有加。只是如此一来,朝中有不少官员就把家祖父和严嵩那种奸贼类比。而且我朝言官多以受廷杖为荣,圣上本是一片爱护之意,结果现在弹劾家祖父的奏章反倒变得更多了。真是雷霆雨露,莫非君恩啊。”
既然黄石和毛承斗都是患难之交,孙之洁忍不住就说起了另一件忧心的事情。这件事情也是孙承宗和家里人通信时透露的:“圣上隆恩,把弹劾马世龙的奏章都留中了,还抄写了一份送到辽东都司府。圣上要家祖父决定如何处置马帅,唉……”
毛承斗听到孙之洁又是一声叹息,就有些不解地问道:“这是皇上信任孙阁老啊,难道不好么?”
坐在一边的黄石始终保持沉默。他经常饶有兴致地观察毛承斗和孙之洁,这个毛承斗根本就是一个文弱的青年,指甲也修整得细长光滑,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书生了,全身上下就没有一点儿能接任下任平辽将军的气概。黄石每次看着这个干干净净的年轻书生时,都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穿着破破烂烂地衣服,披发入山会是什么样子。他实在是没有人猿泰山的那种野人气质。
坐在黄石另一面的孙之洁,更是书生中的书生,文士中的文士。黄石看到他的时候都忍不住一阵阵难过——军队不能保护国家,竟然要靠老孙头一家的秀才上去和敌人拼命……这样儒雅的读书人,他们就算再勇敢,也是完全无济于事的啊。
听了毛承斗和孙之洁的对答后,黄石暗自感慨。这两个文武世家子弟,那毛承斗武不能安邦也就罢了,这孙之洁也完全没有经过官场的锻炼。要说这大明的子弟教育还真是成问题啊。
“你们先都下去。”黄石赶走了抚琴清唱的歌女,然后肃容对孙之洁说道:“皇上身边恐怕有小人吧?”
孙之洁瞠目反问道:“黄兄这是何意?”
三个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孙之洁看黄石只是微笑不语,终于又问了一句:“黄兄说圣上身边有小人,这是何意啊?”
见孙之洁这么半天还不理解自己的意思,黄石猛然想起自己或许比孙承宗的孙子更了解他祖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在心里把孙承宗的生平又过了一遍,笑着问道:“孙公子,我和令祖父见过不止一次了。孙阁老刚正不阿,从来不会诿过于下。不知道我说得是也不是?”
“那自然是了……”孙之洁话说了一半,脸上就已经变了颜色。
黄石自信是很了解孙承宗这个人的。历史上地大凌河之战,孙承宗一再下令明军从那里撤退,可是抚臣就是不听孙承宗部署。结果惨败之后孙承宗仍然认为自己责任很重——因为他没有把关系都协调好,所以就揽下了全部的责任。
“我听说朝中的言官大多嚷嚷着要把马帅明正典刑,可马帅此败,似乎也有内部制肘的问题。这运筹上的责任恐怕是孙阁老的吧?”黄石微笑着摇了摇头,对面色越来越难看的孙之洁说道:“我不认为孙阁老会把杀头的罪往马帅头上推,我倒觉得孙阁老是那种一心一意要清除武将后顾之忧地人。”
孙承宗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推卸责任的人。除了他个人的性格以外,如果真让马世龙被杀,那一手把他提拔起来的孙承宗又何以自处呢?所以黄石可以很清楚地预料到,这次孙承宗的反应肯定还是把所有的责任大包大揽下来,用自己的官位换取所有地武将的安全。
“这些奏章是把家祖父放在火上烤啊。”孙之洁咬牙切齿地叫了起来。他现在体会孙承宗的来信,里面似乎也有这么一股子味道:“这肯定又是哪些阉竖想出来的毒计。”
“应该是吧。”黄石低头开始喝茶。他隐隐想到,自己是靠历史知识来判断孙承宗反应的,可有些人似乎完全能提前预料到结果。真不傀是政治斗争的奇才。
听到孙之洁把“阉竖”都喊出来的时候,毛承斗的脸不禁白了一下。再看到黄石脸不变色心不跳的赞同了这种说法后,毛承斗就假借喝茶一双眼睛不由地向四下扫视。确认没有外人听到后毛承斗才心中大定,把茶杯又放回到桌面上,吐了一口大气。
三个人回城的时候。黄石如同住常一样首先告辞,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孙之洁若有所思地说道:“毛公子,黄将军真是雅量高致啊。”
等孙之洁和毛承斗也分手后,他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轻声对自己说道:“明天我可能需要黄将军帮我一个忙,一个很大的忙。”
……我是时空的分割线……
大明弘光二年,京师郊外。
孙之洁和毛承斗在他们常来的凉亭吃茶,孙之洁把杯中茶一饮而尽,朗声说道:“贤弟,不必再送了,我这就去了。”
“孙兄,你真的不再考虑了么?”毛承斗激动地一把抓住孙之洁地袖子:“大王……”
看到孙之洁的眉毛皱了起来,毛承斗吭哧着改口道:“大帅很看重你啊。”
孙之洁抽回了自己袖子,斟酌了一番词语后说道:“神器本无主,唯有德、有力者居之。驸马爷威震天下,不可谓无力也,誉满海内,不可谓无德也……”
迎着毛承斗的目光,孙之洁慨然说道:“只是恐有违先祖父(中兴大明)之志。”
说罢孙之洁就站了起来:“这天下已是驸马爷囊中之物,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
从北京通向高阳县的土路上,孙之洁牵着的驴背上左右各有一个书箱,沉甸甸的显然装满了他多年的收藏。孙之洁本人青衣儒巾,在毛承斗的目送中踏歌而去。
横扫千军如卷席第31节漩涡
天启五年九月二十六日,京师。
自从到了北京以来,黄石每天闲着没事。刚开始他就当休假了,可是黄石毕竟过惯了军旅生活,这种清闲的日子长了让他浑身不舒服。吃早饭时,黄石接到孙之洁和毛承斗这两个闲人派送来的信,招呼自己去凉亭喝茶,他于是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吃过早饭,黄石上街去听评书。在眼前的时代没什么消遣,黄石觉得这个娱乐还可以接受,打算靠听这个打发一段时间,然后就去郊外赴约。
今天说书的先生讲起了岳王传。讲到动情处,说书先生声泪俱下,周围听书的人更是一片唏嘘之声。以前黄石对听评书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现在他坐在众人之中,也不禁被现场的气氛深深感染了。
台上的说书先生讲到岳王的词《满江红》时,一下子就语调高亢,意气风发,手舞足蹈间隐隐然已是直捣黄龙。下面坐的黄石也听得豪情满怀,心胸激荡。等说书先生讲到最后,恨恨地说出“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大字时,先生变得声音嘶哑,目光迷离,再往后语调更带上了哽咽之音,词句凄婉,令人不忍卒闻。黄石不由得随之叹息。
说书先生擦眼泪的时候,底下的听众一个个也都神色黯然,只能默默地多扔两个小钱到盘子里。过了一会儿,台上的先生猛然昂首,将手里的震尺重重地拍下,如同晴天里的一声霹雳,众人顿时吃了一惊。只听说书先生言道:“诸位看官捧场,吾今日就再为大家表上一段。”
说罢先生又拍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清了清喉咙朗声说道:“今天要说得是我朝的英雄,辽东的好汉。要是大家觉得说得妙,就为吾喊声好儿……”
说书先生讲起了张盘——果然还是悲剧英雄最能打动人。黄石听着被艺术加工过了地故张将军,忍不住又想起了张盘的音容笑貌,想起了两人在旅顺大战后地交杯换盏……心中感伤的黄石一时竟难以再听下去,他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然后悄悄走出了人群。
背后传来了说书先生那洪亮的嗓音:“……却道那东虏兴大军来犯旅顺,长生的黄宫保急引兵去援……”
接着又传来一声震尺的巨响,人群里也腾起了一片喊好声。这个时代遍布北京大街小巷的说书先生们,就像是黄石前世地新闻广播员一样,把他们眼中的天下大势讲解给百姓们听。听着背后的人欢呼着自己的名字,黄石心里不由隐隐自得。能被百姓认可毕竟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我也算是做了不少有益于老百姓,有益于国家的工作吧?
到了郊外的凉亭,孙之洁雇来的琴师和茶童已经等在那里了。黄石坐下后,茶童就给他沏茶,琴师也恭敬地过来问候,然后要他点曲子。黄石哪里懂得这个时代的音乐,就让那琴师尽管随便弹。
那琴师似乎也见惯了黄石这种音乐白痴,就坐在一边折腾了起来。抚了一会儿琴后,又弹起了琵琶。黄石今天原本有些郁郁寡欢,自从刚才听说书人讲到了岳王和张盘后,他胸口就一直像是堵了块大石头一般。大明武备松弛,边军穷困潦倒,辽东形势险峻。但自己到了京师以后,触目所及无不是一片繁华景色。
琵琶声声,让黄石越听越是不快:“够了,够了。”
“且慢。”说话的人是毛承斗,黄石说话的时候他正好赶到了。毛承斗坐下后摇头晃脑地品着乐曲:“每次听这琵琶,那种壮怀激烈之情都会油然而发,好像到了金戈铁马的沙场一般。黄将军不这么认为么?”
“说得好。”孙之洁也赶来了,他身边带来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四、五岁。孙之洁坐下后也是大发感慨:“自古琵琶之音,最是催人泪下。尤其吾思今日之朝局,奸佞当道,真是顿生无名之恨。”
黄石看小毛和小孙一片慷慨激昂,也不好打断了他们的兴致,所以就淡淡地微笑了一下:“两位仁兄说得好,只是小将平日杀戮见得太多了,所以到了京师后就想听听柔和的曲目,不想再回忆那些血色了。”
说罢,黄石就站起来转身面对那个陌生的年轻人,笑着问道:“不知兄台贵姓,上下如何?”
那青年一直就显得心事重重,局促不安,闻言迈上一步跪下,扯住黄石的衣襟:“黄将军救命!”
黄石惊诧地“啊”了一声,想后退却没能从对方紧握地手中挣开。他弯腰去扶来人,连用了两次力都没有把来人扯起来。那青年人死死地跪在那里,又是一声:“黄将军救命!”
此时孙之洁已经把闲人赶远了,然后对毛承斗说:“毛公子,今日之事我不避你,希望你也不要泄漏出去。”
毛承斗早巳是满面惊异,他正色说:“孙兄放心,小弟一定守口如瓶。”
此时黄石正在安慰那个年轻人:“公子请起,有话慢慢说,但凡我能帮上忙的,就一定尽力。”
但地上的年轻人却不依不饶:“一定请黄将军先答应救我全家性命,然后我才肯起来。”
黄石虽然知道古人就好这样,但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还是本能地对这种迹近胁迫的行为感到厌恶。他强按住心中的不快,不让脸上表现出一丝一毫来:“公子,请先说明原由。如果在下真能帮上忙,自然不会见死不救。”
那个年轻人急叫道:“黄将军你一定能帮得上忙的。”可他还是不肯起身:“请黄将军一定答应我。”
“公子你不说,我又怎么知道能不能帮上忙呢?”黄石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柔和,还在脸上保持着浅浅的微笑:“公子你先起来说话,好么?”
不料那人竟踉跄退了几步,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指在自己的喉头:“黄将军,你发一言就可以救无数人,就可以力挽狂澜,就可以扫清朝中奸佞。”说着那年轻人又把匕首往自己喉咙上凑去:“但此事实在重大,只有黄将军先答应了在下,在下才敢说。只要黄将军答应在下的请求,吾情愿自栽谢今日的不敬之罪。”
此时黄石已经站直身体负手而立,脸上的笑容也已经彻底消失了。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来人一番,哼了一声就转头向自己的座位上走去,还冷冷地说道:“不说明白事情,我什么也不能答应。阁下请自便。”
一边地孙之洁和毛承斗都看呆住了,尤其是孙之洁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连忙出言提醒道:“黄将军,这位公子是我带来的,黄将军可是连我都信不过么?”
黄石听出孙之洁语气里已经隐隐有所不满了,那毛承斗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怪异,也似有责备他黄石不信任朋友的含义。
看黄石还是什么表示都没有,孙之洁愤然拍案,一跃而起扯住那个陌生的年轻人:“我们走吧。”说着他还回头狠狠地瞪了黄石一眼:“我本以为黄将军是仗义之人,算是我孙之洁看走了眼。”
毛承斗深深地看了黄石一眼,其中责备的意味更浓了。他连忙起身招呼:“孙兄且慢,还有这位仁兄也且慢。黄将军没有说不答应啊。”
“我是没有说不答应啊。”黄石苦笑了一声。他掉转过头冲着怒形于色地孙之洁说道:“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如果真的是光明正大,而且又是我力所能及的话,那怎么会不答应孙公子呢?”
不料这话引发了对方更大的义愤,语调也升高了:“黄将军是怀疑我孙之洁会做不光明正大的事么?”
……
与此同时,朝鲜,义州。
三个东江士兵正在修补他们的茅屋。现在整个朝鲜北部有大批的东江士兵,义州附近更是数不胜数。这些士兵本都是辽东的普通百姓,这五年源源不断地逃入朝鲜和宽甸的汉人已经有几十万之众。只要一进入东江镇领地,就会有明军军官带着物资和名册来收编他们。
除了极少数特别强壮、显眼的汉子外,大部分男丁一般只会得到一套军服外加一个斗签,然后东江镇的军官就会要他们在花名册上签字画押。等他们摇身一变成为正式的东江士兵后,每个月就能领到两斗米。两斗米当然不够吃,但东江镇也会组织他们去挖矿、种田、耕地。只要参加这些劳作,军镇就会发给更多用来糊口的粮食。
去年辽东和朝鲜一冬没下雪,鸭绿江两岸的霜冻期更是长达一百五十天之久,结果军镇在义州附近开垦的几十万亩军屯颗粒无收。加上今年汹涌逃难而来的辽民比过去三年加起来还要多,义州附近已经有不少军户家的老人和孩子俄死了。东江本部七月后传下命令,每个军户男丁的口粮从两斗减少到一斗,这消息更让普通军户感到绝望。
不过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眼看冬天又要到了,眼前这三个军户正加紧修补自己茅屋的屋顶。这间茅棚里一共住着四个男丁,他们理论上都是属于东江本部毛永诗游击麾下季退思千总的军户。他们的顶头上司季退思千总据说当年从广宁镇就开始追随毛永诗将军了,还是毛将军硕果仅存的四个老亲兵之一(当年叫做季四)。
今年毛永诗将军领着兵马去宽甸了,季退思千总则留下负责准备粮草和新丁,以便源源不断地补充前线。今天季退思带着辎重队去搜集粮草,出发前问谁愿意一起去,这间茅棚中的老大就加入了季退思的队伍,剩下的三个人趁着天晴干点儿自家的零活。
“兄弟们,看我搞到了什么?”一个壮年军汉兴高采烈地喊叫着,跑回来的时候右手把一个口袋背在肩上,左手则提着一个黝黑的大锅。
跑进家门后,这壮汉随手把背上的口袋往地上一扔,满脸得意地把大锅翻过来,左手就在锅底敲了几下,让它发出响亮的咚咚声:“听见了么?铁的。这么大地一口铁锅!”
“真是好东西”那三个士兵围拢过来,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大铁锅:“大哥你从哪里搞来的?”
“从一个村子外边挖来的。”老大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今天他在一个村边无人居住的院里看到掩埋的痕迹,主人似乎离去了。结果老大就起了疑心,最后从地下刨出了一套铁制农具和不少家具。辽兵太穷了,顾不了许多,季退思千总把重犁、马具和菜刀都拿走了,这个铁锅就赏给了嗅觉灵敏的老大。除此以外。季千总还特别赏了老大半口袋杂粮。
“好久没有吃过大锅煮饭了,天天就是焖饼子。”老大一边笑容满面地开始洗锅,一边打发几个兄弟去摘野菜:“今天好好吃一顿,然后明天去找铁匠,把这锅打成把刀。”
吃饭的时候哥四个一直在商量要打一把什么样的刀,老大终于决定打一把长刀,然后用木板做个盾牌:“上次户部来勘合地时候,凡是有刀盾的都算成了兵部在案的军户。啧啧,只要能被记录下来,一个人每月就发五斗米呢。”老大掐指计算了下日子,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眼看再过两月,这户部的大人们就又要来勘合明年的兵数了。到时候我就拿着这刀盾往前那么一站……五斗米就到手了。”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阵的喧哗声。哥四个开始还没有在意,可这声音却越来越大,很快外面就是一片人声鼎沸。老大和他的三个兄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也一起扔下碗筷跑出去。
在义州南面地官道上,一彪人马正慢慢地向北驶来,官道两旁的士兵都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支队伍前方飘扬着的两面大红军旗。认字的人高声告诉大家:
第一面旗帜上写着——平辽大将军!
那第二面旗上则是——东江总兵官!
官道两旁的人群里到处都是呼喊声……
“毛大帅,是毛大帅啊。”
“真的是毛大帅亲自出兵啊。”
……
老大和他的三个兄弟看清楚旗帜后就飞快地跑回了家。
“毛大帅又去攻打辽东了。”老大和老二忙着往自己身上套军服。带上斗笠的时候,老三已经把两根割尖了头的粗木棍子擦干净递给两位兄长。
老大往自己腰里扎了四个包袱皮,而老二则只系了三个。他笑着对老大说道:“我可不像你那么贪心,能把这三个包袱装满米,我就心满意足了呀。”
“只要能活着回来,至少也能捞到一包袱粮食。”老大把斗笠紧紧系好,又掂了掂手里的木头长矛——重量正好:“回不来的话,这几天总也能吃得饱饱的,好歹落个饱死鬼。”
“我们不在的时候把家看好。”老大和老二最后检查了装备,叮嘱老三、老四,然后就大踏步走出家门,加入了长长的东江军纵队。士兵们一个个表情严肃,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武器,义无反顾地向前行进。沿途不断有明军官兵加入这条长蛇般地队伍,就如同万千溪流汇聚成汹涌的长河。
“打到镇江吃大米啊!”不知道军队中谁喊了第一嗓子,顿时全军就响起一片回声:
“吃大米。”
“吃大米。”
“吃大米……”
在这有节奏的呼喊声中,在这成千上万的明军焕发出来的如虹士气中,毛文龙的两面大旗如同烈焰一样地在寒风中燃烧……
天启五年十月十二日,凤凰城。
镶蓝旗旗主阿敏正在吃饭,大块大块的羊肉和蘑菇在沸水中上下起伏,发出诱人的香气。
“主子,主子。”一个镶蓝旗的白甲冲进来叫道:“明军昨夜强渡鸭绿江,已经包围了镇江。”
这个白甲半跪在地面上,大声报告说:“镇江那里说明军多得数也数不清,怕是有好几万人,正在攻打周边的村庄和仓库,还是毛文龙亲自领军。”
阿敏的筷子上夹着块羊肉,他不动声色地往上吹着气,然后把它塞到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了半天才咽了下去。
“今年可是大旱啊,毛文龙那边是又没米下锅了吧?”阿敏的眼睛里充满了悲天悯人的神彩。他低头看了看被自己扔在一边的羊骨头,忍不住连声叹息:“毛文龙他是想到镇江附近来打些草谷过冬吧?唉,可怜的,这么冷的天,肚子里没有点油水,那可怎么过啊?”
阿敏悲哀地又摇了摇头,突然把筷子扔到了肉锅里,语气猛地变得杀气腾腾:“要是草谷叫他毛文龙打去了,那老子吃什么呢?嗯?”
“还真让那个老八猜中了。”阿敏一边忙着准备披挂出征,一边吩咐自己的奴才:“去给四贝勒报个信,我去镇江了。他可得把宽甸的陈继盛盯住了,别让他窜出来把我给抢了。”
横扫千军如卷席第32节选择
天启五年十月初五,京师。
黄石仔细洗刷着自己的盔甲,前天宫里传下来消息,定好了要他今日去宫中面圣。捎信来的太监说,天启天子已经不止一次地流露过想法了,他想看到的不是乌纱冠冕的黄石,而是全身披挂的东江镇左协副将。
那个传旨的小太监还刻意提醒黄石,这个消息是东厂提督魏忠贤留心打探来的。东厂提督还特别嘱咐小太监一定要把这个小道消息带给黄石。黄石感谢了一番,又封了十两银子给那个小太监,双方就都千恩万谢地告别了。
把魏忠贤从前送给自己的盔甲穿戴好,黄石又佩上了魏忠贤送的那把剑——幸好魏忠贤当年送了一刀一剑,不然把刀转赠给贺定远后还有些麻烦。黄石左右转了转身子,觉得自己看上去似乎很不错,蛮有英武之气的。
黄石满意的吐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想不到来京师一趟,竟然要等上这么久才能面圣啊。”
中厅里现在只有金求德一人,他听到黄石的抱怨后立刻凑上来小声说:“大人,属下越琢磨,越觉得朝廷有疑大人之心。”
“我只是一个副将,手中嫡系不过两营。辽南还有好几个营在制肘着我,怎么会怀疑到我头上?”黄石专心致志地整理着腰带和佩剑,对金求德的提醒显得很是不以为然。
金求德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用更细微的声音嗡嗡道:“大人,属下敢问,大人可还记得当年的志向?”
黄石走到书桌旁拿起了一本奏章,这是上个月孙之洁求他转呈天子的请愿书,上面有不少东林子弟的联署签字。这封奏章黄石曾经给金求德看过。金求德见黄石把它揣到了怀里,急忙再劝说道:“大人,这封奏章不能往上递啊!”
这急迫地恳求让黄石听得微笑起来,但手下仍是毫不停留地把它在怀里揣好。他抬头笑着对金求德说:“你以为我不明白边将私通朝臣是大忌么?你以为我不明白魏公公为什么今天才召见我么?”
金求德神色一黯:“大人明鉴。”
“只是有一些事情,我必须要去做,不然我会良心不安的。”黄石说着就向门口走去。迈出厅门地时候他又回头说道:“放心,我会尽量把事情办好。他们有他们的打算。我也有我自己的计较。”
……
自耀州之战后,弹劾孙承宗和关宁五总兵的奏折就没有停过。当然魏忠贤一党的主要火力都集中到马世龙身上。言官给马世龙列出了十可杀、二十当斩,一时间群情激愤,纷纷要求皇帝杀马世龙一人以谢天下。在这种铺天盖地的指责声中,天启也渐渐认为不杀马世龙不足以平息众怒了。这样力保马世龙的辽东都司府也就受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
在这人声鼎沸中,辽东经略孙承宗仍然顽强地保护着马世龙。直到现在他还是认为马世龙是一员良将。在黄石前世的历史上,马世龙在崇祯年间下狱论死,孙承宗复位后又保他戴罪立功。马世龙出狱后立下了不少战功,保卫了大明西北边境五年多的和平。他曾指挥宁夏的老部下在半年内连续三次大败入侵的蒙古铁骑,共斩首两千余首级。马世龙病死的时候积功至左都督、太子太傅。
到了九月底,孙承宗上书揽下了所有的责任,辞去自己辽东经略职务,从而把关宁几个总兵的过失洗刷干净。魏忠贤就趁机向天启提议让孙阁老回家休息些日子,天启犹豫了一下也就批准了。这让魏忠贤甚为高兴——他觉得这说明孙承宗在天启心中的影响力已经大大降低了。
十月二日孙承宗回到京城,魏忠贤早派了一帮子人去迎接,拿出天启让他回家休息的口谕,连面圣的机会也没给孙承宗留下,就把老孙头推回他家里圈起来了。自感大事已定后,魏忠贤立刻安排黄石面圣,准备把黄石尽快送回辽南去与后金打几仗。魏公公这一番费尽心机的安排,自认为玩的甚是漂亮。
不过……东厂密探也送来了一些报告,魏忠贤看完了之后觉得可能还是有些小隐患,自己必须要先见见黄石。
“末将黄石,拜见厂公。”进入大内之后,黄石就被一直领到了魏忠贤面前。他恭敬地行了一个抱拳的揖礼后,又单膝跪下连俯了三次身以代替该磕的三次头:“敢请厂公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黄将军请起。”魏忠贤和蔼可亲地笑着说道,甚至还从椅子上抬起了一点儿身。双臂也做出了一个虚扶的动作。
“谢厂公。”
等黄石起来后,魏忠贤又招呼道:“给黄将军看座。”
“谢厂公。”黄石连忙谢了第二次,等板凳搬来以后他就贴着边坐下,扳凳上面还铺了一块锦。
魏忠贤慢条斯理地说道:“万岁爷现在暂时还不能见你,恐怕要多等一会儿了。”
黄石连忙从扳凳上跳了起来,低头拱手道:“厂公言重了。”
“坐。”
魏忠贤笑着把手一按,等黄石坐定后他又补充说:“咱家怕黄将军等得焦急,就来陪黄将军坐一回儿,说说话,哈。”
“厂公言重了。”黄石发觉自己总是翻来覆去这几句话,可不说这个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坐,坐。”魏忠贤笑得愈发可亲起来,他瞄了一眼黄石贴着扳凳边坐的姿势,满脸诚恳地问道:“黄将军这么坐不累么?”
说着魏忠贤就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黄将军在咱家面都不必拘束。再说,到底要等多久咱家心里也没有数。将军要是这么坐把腿坐麻了,一会儿万岁爷召见难免会出丑。”魏忠贤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黄将军仔细了。君前失礼那可是杀头的罪啊。”
心知魏忠贤在开玩笑的黄石也笑了起来。他依言往后挪了挪,在板凳上坐得稍微舒服一点。魏忠贤满意地点了点头,冷不丁地又问道:“听说黄将军从军前是要饭的,当真如此?”
这个问题顿时让黄石愣住了。他脸上微微一红,心里也有些不快。就在他打算讪讪地承认时,那魏忠贤拍着大腿笑道:“看来果真如此啊,那咱家胜了黄将军一筹。黄将军还不知道吧,咱家入宫前是在乡下种地的。”
黄石愕然片刻,说道:“末将卑鄙,怎么能和厂公相比?”
“所以说嘛,黄将军和咱家都是苦出身,况且咱家不识字,要说黄将军可还是识得几个字呢……”魏忠贤笑吟吟地说了些入宫前地苦难,黄石也陪着他忆苦思甜了一番。最后魏忠贤扯了扯身上的大红袍子:“咱家现在虽然换了身皮,但心里面从不敢忘本。所以将军大可不必那么拘谨。如果不是怕弄脏这身衣服,咱家还真想和黄将军并肩坐在门槛上扯话,那有多痛快啊!”
黄石听魏忠贤说得有趣,也不禁莞尔:“厂公说笑了。”
把两人间的隔阂消除不少以后,魏忠贤又关心地问起了黄石在京师的见闻。黄石深知魏忠贤的耳目众多,自然不敢不据实相告。至于自己最近和孙之洁还有毛承斗的关系,黄石根本没有丝毫隐瞒的念头。所以自己和他们一起喝茶、听琴的事也就和盘托出了。
就是……唯一让黄石感到犹豫的是,他或许该把孙之洁带来的那个人掩盖过去。但是黄石担心那天几个人在亭子里见面之事,已经落在锦衣卫眼中。要是自己隐瞒可能会让魏忠贤不快——虽然这家伙看上去就是一个宽厚地老农形象,但黄石知道面前的人实在不是省油的灯。
左右为难的黄石一边放慢讲述的口气,一边在心里飞快的盘算着。就在这个时候,魏忠贤突然插口道:
“上个月……”魏忠贤眉毛皱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什么东西,他轻轻在额头上一拍:“对,是九月二十六日,黄将军是不是见过方震儒的公子。”
黄石心里一惊,脸色也微变了一下:“正是,厂公明鉴。”
那天孙之洁带来见黄石的正是方震儒的儿子。王化贞在广宁大败之后投奔阉党,魏忠贤自然不能杀他了,于是就把方震儒施出来顶王化贞的缸。
一番审问之后,给方震儒定了个结论,说由于方震儒贪赃五十两银子,导致了广宁大败。那方震儒为官一向清廉,作了二十多年巡按,家中还是墙徒四壁。官府虽然定他贪赃五十两,但最后从他家里连十五两银子也没能抄出来,官府就把方震儒的女儿扣押,淮备过些时候把她卖掉抵偿赃银。除此之外还要杀了方震儒的头。
方公子四处奔走,借了些银子想补上赃银。但每次他借来银子后,主审官必定以此为借口进一步坐实方震儒的贪赃罪,贪赃的数目也节节攀升,最后达到了三百多两。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非要杀方震儒不可,也一定要把方公子的妹妹卖了。
“唉,咱家做了些让方公子不快的事,想必方公子不会说咱家什么好话。”魏忠贤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伸手去拿一边地茶碗:“黄将军不必告诉咱家他都说了什么,咱家也不想听。”
此时黄石心里已经是一迭声地连叫厉害。因为奏章上没有方公子的名字,所以黄石才一直考虑别把他吐露出来。如果黄石对魏忠贤撒谎,然后被魏忠贤识破的话,那么两人之间的关系立刻就恶化了,这趟进京落个什么结果可想而知。就算魏忠贤不点破,黄石也难免疑神疑鬼,很难做到神态自然了。
现在魏忠贤根本没有给黄石选择撒谎还是不撒谎的机会,他目前还不想给自己添这么个敌人。只要把这层关系说破,黄石就处在中立地位置,而不会是东林一党。
“厂公容禀,”黄石知道瞒不过去,不得已只好把奏章从自己怀里拿出来了。他伸手在封皮上轻轻抚模了一下:“孙公子和方公子让末将把这封奏章上呈给天子。”
“噢?”魏忠贤脸上仍保持微笑,轻轻嘬了一小口茶后把茶碗放了回去,然后双手扶膝对黄石正色说道:“那正好,一会儿见了万岁爷,黄将军就可以完成他们的托付了。”
“厂公明鉴,末将已经看过了这封奏章。里面是……”
魏忠贤轻轻抬起一只手掌,制止了黄石继续说下去:“反正不会是说咱家的好话的,这个咱家心里有数。但黄将军是手握御赐银令箭地节将,如果黄将军要上奏天子,那大明是没有任何人有权力阻拦的。咱家想来,黄将军想必抹不开方公子和孙公子的脸面,所以已经答应他们转奏了。有道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黄将军就把这奏章递给万岁爷吧。”
顿了一顿后。魏忠贤脸上又浮现出刚才那种和蔼的笑容,双手也再次平放到了膝盖上,语气郑重地说道:“万岁爷明鉴万里,如果万岁爷认为咱家有过,咱家认罪伏法就是。今天黄将军肯提前告诉咱家这件事情,已经足见盛情。咱家也不能让黄将军为难啊。”
正德年间,文臣是靠一员胜利归来的武将,在皇帝面前痛陈宦官刘瑾之过,才将他扳倒。以黄石自己私下的揣测,孙之洁这个书生肯定想仿效当年倒刘瑾之故伎。但今天魏忠贤的形势和年刘瑾的处境大大不同。目前魏忠贤已经是倒东林党地旗帜,身后有齐、楚等党的大批文官,而且皇帝对东林的印象也极为不佳。眼下的魏忠贤不是能靠一个武将在兰台答对就能扳倒的。
黄石明白这个道理,他料想魏忠贤也明白这个道理。今天魏忠贤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只要他黄石不是东林的死党,就断然没有在递奏章时添油加醋的道理。那么天启很可能就会觉得东林党是无孔不入地找人上书翻案,本来就很讨厌东林党的皇帝只有对那帮人更加厌恶。所以魏忠贤根本不怕他黄石去递奏章。
黄石是东林党的死党又如何?魏忠贤面子上把这件事情做的堂堂正正,也没有阻拦黄石上奏章。那天启皇帝恐怕一了解经过就会认为魏忠贤光明正大,黄石自己倒是朋党意气——嘿嘿,边将和朝中搞朋党是犯了大忌,我是嫌自己命长吗?
魏忠贤的意思很明白,他并不强求黄石站到他的一边,只是希望黄石能保持中立罢了。而且他刚才的态度似乎表现出他愿意奖励黄石的中立,仅仅这一条魏忠贤就比东林党做的漂亮太多了。黄石不禁想起孙、方二人把奏章塞给他的时候的言辞,那根本就是在逼黄石为东林党效死。
因为他一开始的不信任和后面地犹豫,黄石还险些被归类到阉党和奸佞的行列中去。
等见到了魏忠贤的表态后,黄石就明白为什么权倾朝野的左光斗一伙儿会斗不过魏忠贤了。他相信任何时候骑墙派都占大多数,“若非同道,即为仇敌”的东林党分明就是把大多数人全推到魏忠贤那里去了……其实如果不是他们非要杀魏忠贤,这老魏头本来也是想在党争中骑墙地。
黄石当着魏忠贤的面思考了半天,魏忠贤悠然自得地喝茶,也不急于催促他。
半晌,黄石就坐在椅子上一欠身:“厂公果然是襟怀坦荡,末将佩服。”
“呵呵,黄将军过奖了。”魏忠贤展颜一笑。他觉得已经得到了需要的保证,而且这个黄石看起来是个聪明人,所以现在可以放心让黄石去见天启了:“黄将军再稍坐片刻,咱家这就再派一个人去看看万岁爷有没有空闲。万岁爷要在兰台召见黄将军,咱家就不奉陪了。”
此时魏忠贤已经是稳操左卷,所以故作大方地连监视都不亲自去了。反正兰台君臣对答的时候还有其他的小太监,眼前的黄石想来也不会不知道厉害的。
黄石见状连忙应了一声:“厂公,且慢。”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到来给大明的党争带来了一些变数,直到现在熊廷弼和方震儒案还没有执行,所以黄石也就不能容忍自己置身度外了。
魏忠贤眉毛挑了一下,和气地问道:“黄将军还有什么事么?”
横扫千军如卷席第33节觉华
虽然和黄石结交的不过是东林党的小辈,但黄石明白他们也是在为他们身后的人传话。黄石看过那封众人联署的奏章,里面不外成套的大道理。首先站在道德的高度把太监这种残废人骂一顿,然后引经据典地列举几个古代作恶的宦官,最后声泪俱下地要求皇帝“幡然悔悟”。看奏章的时候黄石就一直在苦笑——这套词藻不知道文官们已经说了几万遍了,这种老生常谈要是真能对皇帝有用,还需要我来传达么?
黄石又在轻轻地抚摸着手里的奏章,然后缓缓地讲起了那天的经历。他相信魏忠贤虽然能猜到大概,但绝对不清楚他们到底都说了什么。黄石一路慢慢地说下来,魏忠贤很有涵养地静静坐在一边听着。当讲到方公子靠自杀来威胁他时,黄石从魏忠贤眼睛中捕捉到了一丝冷笑。
魏忠贤当然知道方震儒对黄石有提携之恩,现在方震儒下了天牢,他觉得完全压着黄石不让他说情也不好。万一黄石被激怒了在皇帝面前大闹一场也是麻烦,所以他就插了一句:“黄将军和方震儒有故,如果黄将军愿意在万岁爷面前用全部军功保他不死的话……”
“不死”这两个字被魏忠贤咬得很重,声音也拖得很长。黄石明白这是对方在表明底线,那就是绝对不能容忍翻案。魏忠贤观察着黄石的表情,确认这个年轻将领不是那种不知深浅的鲁莽之人。魏忠贤表情严肃地伸出一根指头,身体微微前倾,以加重自己的语气:“……以咱家想来,万岁爷不会判方震儒斩立决的。等过几年,万岁爷的气消了,黄将军再上书一次,应该也可以放出来了。至于方家小姐,只要她哥哥能偿付剩下的赃银,咱家想刑部也不会为难的。”
至此魏忠贤的底牌就已经完全摊开了。他的意思很明白,黄石只能保方震儒一个人。魏忠贤也愿意送给黄石一个人情。根据魏忠贤掌握的情报,黄石和其他犯案地官员没有什么交情,只要对方震儒网开一面,那么黄石应该就满足了——方震儒这老东西家里连十五两银子也抄不出来,这些年做官也不知是怎么做的。而且这么多年下来还仅仅是一个七品的御史,想来也不怎么招待见。我魏忠贤不和他一般见识,犯不上为了他得罪了黄石这样的大将。
听到魏忠贤这个表态后,黄石从今天早上就一直悬着的心终于一块石头落地了。既然魏忠贤不打算对方家赶尽杀绝,而且对方显然还有不与自己为敌的意思……说实在地,正常人谁喜欢没事给自己找仇敌啊……那么黄石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基本可以成功了。
黄石欠身拱手道:“厂公对末将的爱护,真让末将感激涕零。”
“好说,好说。”魏忠贤此时也是满面笑容,他以为黄石已经接受了他的提案。虽然放过方震儒就让他的“杀鸡儆猴”变得有些不那么完美。但能用方震儒这个小官的一条命换来黄石的感激,魏公公觉得这买卖还是不亏本。
“刚才末将说到方公子以命相挟,要末将代他上这本奏章……”黄石用双手捧着奏章递到魏忠贤的面前:“但末将并没有答应他!”
当时黄石用各种模棱两可地言词把孙、方二人对付过去了,无论他们两人怎么要求,黄石都只答应会见机行事。他告诉孙、方二人,他黄石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帮助东林党人,这句话就是后世标准的外交辞令。严格说起来,黄石并没有保证什么。
魏忠贤略感意外,仔细瞧着黄石,终于不动声色地接过了黄石奉送上来的奏章,轻蔑地连看也不愿意看。厚厚一叠倾注了东林余党心血和厚望的奏章,就像垃圾一样被抛到了一边。黄石这个反映大大出乎魏忠贤的预料,本来他心里认定黄石是一个重情念旧的人,但眼下这人的表现却更像是一个贪婪的无耻之徒。不过魏忠贤见过的小人是数也数不请了。既然黄石想出卖方震儒,他魏忠贤又何必拦着呢。
等奏章被弃置一旁后,黄石神色如常地问道:“末将风闻,厂公穷治广宁一案,追赃逾百万两。真是如此么?”
“哼,那些贪官污吏,咱家穷治其罪,追赃数百万两,尽充内库。”魏忠贤眯着眼摇晃了脑袋几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东林党可不是个个都像方震儒那么清廉,据历史书上记载,魏忠贤这次打击东林党人,从东林党人家里共抄到了几百万两白银,还把罪官的女眷、田土、房产统统变卖,给天启皇帝增加了不少内库收入。
“这些蛀虫,当真该死。”黄石假意大声附和了一句,然后压低嗓门问道:“厂公,听说这些犯官的女眷,尽数抄没入官,等着卖掉填补赃银。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魏忠贤点点头,跟着又是一笑:“这些赃银也会用在辽饷上,应该也有你一份啊。”
黄石赶快给他戴高帽:“厂公关怀边关将士,末将感激涕零。”
黄石说完,声音一下子又变得低沉起来:“末将恳请厂公,把这些犯妇赐予长生岛。”
“哦?”魏忠贤原本眯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他若有所思地盯住了黄石的脸,似乎想看清他内心的打算。
面对魏忠贤的逼视,黄石一点儿也不慌忙,从容道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话:“厂公明鉴,长生岛男多女少,所以末将一直想建立一个女营。但岛上的女人大多都是军户士兵的姐妹妻室,末将虽有此心,苦无可用之人。”
这话听得魏忠贤微微点头。他感慨了一句:“咱家听吴穆说过,黄将军的长生岛确实艰苦,大部分军官都没有成亲,确实是难啊。”
黄石见魏忠贤认可这个道理,接着说道:“厂公,末将曾多次打算去山东买些娼户组建女营,但这个花费颇大,末将一直还在犹豫。本来打算等下次军饷发下来以后一定要买些回来,但今天听说厂公追赃助饷……”
“你就打算从我这儿把人带走,”一个官家小姐如果官卖能得到一两银子的话,那想买回来至少要二十两。魏忠贤笑了起来,他轻轻一拍大腿:“本来官卖所得就有限,加上下面的胥吏还要从中抽头,卖三百人的银子交到你手里,在山东恐怕连一百个老娼户也买不到。何况这些本该官卖的女子,不是官家小姐也是侍女,其中不少还都是黄花大姑娘……嗯,黄将军你这算盘打得可真精啊!”
“厂公明鉴,末将也是一得之愚。”
来到明朝以后,最让黄石感到难以容忍的就是这种残酷的株连制度。因为一人祸及全家,往往几十口人甚至几百口人跟着遭难。这次朝廷大狱牵连甚广,被抄没入官的女孩子以数百计,在明朝的官卖制度下,她们统统都会被卖到娼家,从此被登记入娼籍。
黄石问:“末将希望方小姐也在其中。”
魏忠贤闻言后眼睛又转动了几下,似乎有些不悦之色浮了上来。
黄石知道魏忠贤在想什么,他一定是奇怪黄石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一个圈来帮方震儒的忙,所以黄石就正色说道:“厂公,末将虽愚,但深知边将不可结交朝臣,而且朝廷自有法度,方大人该当何罪轮不到末将插嘴。”
“嗯,黄将军说得好。”
看到黄石不来打扰自己的杀鸡儆猴,魏忠贤自然也很高兴。官卖还是暗箱操作他魏忠贤并不在乎,只要朝廷的官员看到这些血淋淋的例子就好,只要不再有御史不知好歹地出来弹劾他就好。当然,黄石这个表态也是有意义的,魏忠贤明白黄石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他不打算立刻捏死方震儒,反正这个小官也不是什么特别显眼的人物。
黄石又试探着问道:“这批犯妇现在都在诏狱吧?”
“是的,”魏忠贤沉思了一下,把手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咱家看就这样吧,一旦定罪,咱家就派人去通知黄将军,黄将军派信得过的人去接收,然后直发向长生岛。黄将军你看如何?”
明朝虽然也有女性犯罪,但这些罪犯一般不会被投入女牢。第一点,当然是因为女性当时的社会地位比较低。明朝的时候女性是男性的附属品,所以如果有女人犯罪的话,那怕是斗殴、伤人致残这种比较重的罪行,官员都会把她地父亲或者丈夫拖去打板子,然后再勒令犯人的父亲和丈夫回去严加管教。至于莫名其妙地挨了几十大板地无辜丈夫回去后,会怎么教训给他惹祸的妻子,那就“清官难断家务事”了。
但还有另一个方面的理由,那就是这个时代的女性罪犯根本得不到起码的安全保障。这个时代没有女警一说,所有的公务人员都是男性,而且有很多是社会底层地流氓,所以如果把女性扣押在牢房里的话,无疑会对她未来的名誊有影响。
而且事实上监牢的看管人员对犯妇也很不客气。在明朝一个女人如果进了牢房,一般就意味着她不是再也没有机会出去了(肯定是谋杀等重罪。而且罪行相当确凿),就是根本没有人来保护她了(比如她有丈夫的话,应该是男人来替老婆挨扳子、蹲大牢)。在明朝的大部分地方,女牢就是牢头经营的妓院。这也是古代牢头的传统灰色收入之一。
这次地大狱在定案前,魏忠贤把这些女犯关在锦衣卫的诏狱。锦衣卫深知这里面水很深,当然也不敢怠慢。但等到把她们送去普通女牢等候官卖时,黄石就不敢说她们会不会受到欺负了。
听魏忠贤答应他自己派人去接收后,黄石忙不迭地谢过了东厂提督。他早就想好计划,要用这些识字的女人建立一个小学校,来帮助自己手下的军官读书认字。再说等过了这个年,黄石手下的千总、把总级别的军官们也就能成亲了,这批大家闺秀正是适逢其时。
黄石私下里还有一个想法,等到天启驾崩,魏忠贤倒台后,这批女人说不定还是一种政治资源。长生岛的军官拉上这么一帮子亲戚,这军饷想来也是绝不会有问题了,这些女人的家人也会记着长生岛和黄石的好处。魏忠贤一定没有想到她们的兄弟和老子还有复辟地一天,黄石可不能在阉党这一棵树上吊死。
此外黄石还听说魏忠贤已经内定了熊廷弼的罪,就等着皇帝勾决了,于是他就又旁敲侧击地谈起了这个问题。熊廷弼大概是东林党和阉党斗争中最倒霉的人了,两党都急于置他于死地而后快。这次魏忠贤把熊廷弼定了一个传首九边的刑,还说他贪赃四十万两白银。因为魏忠贤只抄到了十八万两,所以还没出嫁的熊小姐,此时应该也在诏狱里等着黄石把她们运去长生岛呢。
“厂公,末将想去见那熊廷弼一面,也不知道向皇上请求的话是不是合适,厂公您以为如何?”黄石打探了一会儿,就单刀直入地问魏忠贤是不是同意他去看看熊廷弼。
“黄将军要去见熊廷弼?”魏忠贤听到黄石的这个要求后吃了一惊,不过他脸上仍然没有丝毫的异常或是震动:“黄将军要见他做什么?”
“厂公明鉴,末将有一些军务上的问题要请教熊廷弼。”黄石知道大家对熊廷弼的能力评价都是很高的。东林党给熊廷弼定死罪的时候也承认熊廷弼他是“在辽则辽存,去辽则辽亡”。所以黄石就告诉魏忠贤他有些关于辽中的地形、地理、水文等方面的问题需要向熊廷弼请教,此外他还想问问熊廷弼认为他的练兵、行军有什么问题。
“末将也觉得边将单独见犯人不妥,所以恳请厂公派几个锦衣卫同行。万一将来有人构陷末将私通熊犯,也好有人做个见证。”黄石生怕魏忠贤认为他有什么其它的企图,所以一张嘴就让魏忠贤派耳目同行……至于到底该怎么向熊廷弼打探消息,黄石自然也有成算。
不料魏忠贤倒是丝毫不担心黄石会和熊廷弼怎么样。如果硬要扯毛文龙和熊廷弼的出身,这两个人都是苗红根正的东林党……当然,在王化贞倒戈的今天他们的党派归属有了些争议,暂时他们可以算无党派人士了。而且魏忠贤觉得黄石似乎和孙承宗走得比较近,他一直担心黄石会因为方震儒的影响从中立位置跳去东林那边,但现在看起来黄石显然不是毛文龙那种政治白痴,所以魏忠贤已经把黄石看作半个自己人了。
而更大的一个政治白痴熊廷弼现在已经成了丧家之犬,以前曾经力保熊廷弼的方从哲被东林党认定为“邪党”领袖,还说方从哲是下毒谋杀天启老子泰昌帝的凶手,有十大罪、三该杀,更差一点把方从哲一党都定了大逆罪,所以现在方从哲的追随者全是魏忠贤的铁杆了。而东林党也不说熊廷弼的一句好话,就在魏忠贤定了熊廷弼传首九边的重罪后,跟魏忠贤仇深似海的东林党还大叫:“没把熊廷弼剐了真是太便宜他了!”
作为一个军事将领,黄石想问熊廷弼这个老军务一些辽东问题看起来很合理,至少魏忠贤不信黄石会帮熊廷弼什么忙——又没交情又没好处,他黄石图什么呢?
“黄将军可以去给熊廷弼送行。这事儿不用劳烦万岁爷了,咱家会安排的。”魏忠贤阴冷地笑了一下。在他的计划里,弄死熊廷弼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不过熊廷弼的大嘴是有名的又臭又硬,现在更是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怕了,黄将军可有把握让他说话么?”
黄石习惯性地耸了耸肩:“末将会告诉熊廷弼,如果他好好和末将说话,末将就会给他女儿说个好婆家。”
魏忠贤听得哈哈一笑,重重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送熊廷弼上路前,咱家会派人带黄将军去见他一面的。将军顺便还可以看看方震儒,给他报个喜。
大事已经了结,黄石就等着去面圣了。魏忠贤正要打发人去看看天启在干什么,就有一个脸色煞白的太监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黄石见那太监凑在魏忠贤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隐隐约约地听到似乎有“御花园”、“水池”和“泛舟”几个词,那魏忠贤勃然色变。他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刚才的镇定从容一下子都不见了。
“黄将军稍坐,咱家去去就来。”
魏忠贤扔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离开了,把黄石一个人傻愣愣地丢在那里独坐。他从上午一直等到午后,才有一个小太监跑来告诉他:“魏公公让我带话给黄将军,今天万岁爷不能召见将军了。黄将军先请回吧。”
……
天启五年十月二十日,辽阳。
莽古尔泰最近过得很舒心,耀州一战他偷袭了明军在辽河的浮桥,结果不但把过河的明军包了饺子,还追杀了河西的明军五十余里。这一仗他斩首三千级,还抓到了七千多俘虏,其中有三千多被他补充做了哈食、包衣,这让他的不少旗丁可以从劳作中释放出来了。
而且莽古尔泰还开出了不错的价码,凡是志愿加入正蓝旗做旗丁的人,他立刻分给土地、女人和牛。靠着这个优惠条件,他从明军俘虏中选拔了几百精壮补充到他的旗里,而且这些人还对待遇很满意,觉得这里的生活水平比在明军那里当小兵要强。最后的一批俘虏被莽古尔泰卖给了朵颜蒙古的头人,还换回了些战士和牛羊。
这次莽古尔泰全旗男女老幼齐出动,在荒郊野外抓了三天俘虏,顺便同时拣破烂。他还专门出动大批人力在辽河口布网,把落水的明军尸体都捞起来扒铠甲衣服。结果他一共拾到了四千具铠甲,还找回了三千多匹马。为此努尔哈赤出辽阳城四十里迎接他。
除了孝敬一些盔甲给老爷子外,莽古尔泰还把明军遗弃地战车、大炮和火铳都搬去沈阳了。沈阳城外有绵延十几里的铁匠铺,莽古尔泰打算把明军的战车和火铳都融了打造武器和盔甲。
至于大炮怎么办?以前一向都是融化掉换粮食,但这次莽古尔泰想了很久,一直把自己的脑仁都想疼了。最后聪明的莽古尔泰决定等他更聪明的八弟回来以后再说,所以他挖了一个好大的坑把上百门大炮都先埋起来。抓住的快二百名明军炮手也都被他好吃好喝地养了起来——莽古尔泰觉得自己跟八弟相处久了,也变得越来越有远见了。
昨天凤城那里传来了消息。毛文龙凭借他算命先生的本能,在阿敏领着几万大军赶到前及时逃走了。通过几年的锻炼,现在的毛大游击队长一身打草谷的本事已经是炉火纯青。那撤退的时间绝对是拿捏得不早不晚,而且他们的后卫是当着阿敏先锋的面把鸭绿江上的浮桥砍断地。
阿敏来的信里说到:自打明军走后,镇江城郊的老鼠开始成批成批的饿死了,乌鸦也都搬家了。因为无论是草根还是树皮,毛文龙全都没给留下。
陈继盛如同皇太极所料,在阿敏离开后就从宽甸的深山老林里出来抢粮了。但伏击陈继盛的作战却失败了,后金军只消灭了有限的一些后卫部队。那东江右协的陈副将不傀是毛文龙的亲兵队长出身,他在第一时刻就嗅到了空中的异常气味,然后就毫不犹豫地撒丫子往回跑。皇太极急忙追击还是没能赶上他的主力。宽甸的那野人山的官道都被明军刨成丘陵,陈继盛还很有创意地在上面种了小树。等他窜回了自己的地盘后,皇太极也只有望洋兴叹了——这大片的原始森林,恐怕连老虎进去都要迷路。
皇太极曾来信建议努尔哈赤攻入朝鲜,他觉得只要拿下义州、朔州,切断朝鲜到宽甸的粮道,丐帮长老陈继盛就得乖乖放弃他的野人山……但阿敏不同意。
后金想方设法买到了一份今年毛文龙给明廷上的塘报,加上今年涌入朝鲜的辽东难民,年底的时候毛文龙已经在吹嘘他有“雄兵”三十万了。
明廷当然不接受这个数字,但阿敏认为男丁数差不多是真的。他反问皇太极:毛文龙带着他的几十万“雄兵”已经在朝鲜坐了五年了。别说是年年大旱的朝鲜了,就算是气候什么的一切正常,那朝鲜又还能剩得下什么?
所以阿敏认为去朝鲜打毛文龙纯属浪费粮食。他觉得只要能把毛文龙和陈继盛的三十万大军控制在镇江和宽甸一带,这就已经非常完美。
莽古尔泰今天又被努尔哈赤找去问话,主要内容都是关于耀州一战的。在确认了明军的战斗力和装备后,努尔哈赤似乎也有意去辽西玩一趟。回到自己的帐篷后,莽古尔泰就仔细地看起了地图。今天努尔哈赤让他离开前提醒他要为出征辽西作准备。
习惯性的首先往长生岛的方向扫了一眼,莽古尔泰胸口里顿时涌起了一片恶寒,他急忙把目光向北移开……眼下辽南的局面还算稳定,自从耀州之战后,刘兴祚就变得更加老实了。他协助后金军把盖州附近的汉民都挪到了海州地区,后金军也在海州和盖州之间建立了一道辽阔的封锁线。现在盖州已经基本被放弃掉了,汉民南逃也得到有效的制止。
手贴在地图上沿着道路轻轻西向,莽古尔泰的视线跟着自己的手从海州西移到三岔河,渡过辽河后就指向广宁方向。从广宁以后就该南下了,莽古尔泰用指甲狠狠地划出了一道长线,直通向辽西走廊后方的山海关。
这道深刻的痕迹划过了大凌河、锦州、杏山,然后是宁远——觉华。